邱水终于得偿所愿,去读了文科,可笑他从未想到,这一剑最先斩的是自己父母。邱永强和徐凤的名声在学校里算是彻底烂了,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当邱水没有这对父母,连家长会都不敢通知他们前来,生怕他们再干出点什么糊涂事来。
邱家父母似乎怕了,消停了一阵,但也只有一阵。他们重新戴上了假面,嘘寒问暖,送饭送水果,而身为高中生的邱水无法真正独立,心里的怨恨,慢慢也放下了点。
直到那一天。
邱水的脚伤已经隐隐发作,每逢烟雨天,右脚关节总会不太舒服,上课的时候坐着难受,脸色很不好。这事儿邱永强和徐凤都知道,两人一合计,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们趁着休息的那天带邱水出来,言说带他去海都一处大医院看看能不能治好脚伤,邱水不疑有他,上了车。邱风负责开车,他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开着车。一路上,徐凤热情地给邱水递水,剥橘子,还买了他最喜欢吃的一个菠萝包,看上去全然是爱子心切的母亲。
车外的景色飞驰而过,邱水沉默地望着窗外,看天外一片敞亮,想自己一片荒唐。湖城离海都不算远,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邱水看着下车的地方,愣住了。
不是骨科医院,不是综合医院,而是精神病院。
“原来是骗我来精神病院啊。”
话里话外都是讽刺,那张嘲讽的表情,徐凤和邱永强却没有说什么,倒是邱风上来,解释道:“爸妈他们也是关心你的心理状态。”
邱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邱风看了一会儿,又扫视过邱父邱母,忽然展颜一笑,道:“行啊,那就去吧。”
邱父邱母松了口气,却不料想,在这一刻,他们才是真正失去了名为“邱水”的小儿子。
这一次,邱水却遇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位贵人,虽说只是萍水相逢,二人再无交集。那是接待他的一位女医生,慈眉善目的,年纪和他妈妈差不多大,医生独自带他做了检查,各方面检测下来后,又与邱父邱母,乃至邱风沟通了解了情况。一套流程下来,邱水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医生,这个中度抑郁是什么意思?”徐凤有些紧张,她和丈夫哪听过这些时髦的病名,没想到自己儿子还真的得了。
医生仔细解释了一下,同时也说明了抑郁症的原理、治疗方法,安慰道:“中度抑郁症不是特别严重,只要你们配合治疗,能控制好的。”
却不料徐凤在此时摇了摇头,一脸不可置信:“医生,我儿子到底为什么会得这种病?他哥哥都没得,我们好吃好穿供着他,他凭什么得精神病?”
医生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搁下了手里的笔,转过头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看,有精神病的不是你们儿子,是你们这对父母。”
邱水的身体颤了颤,下意识抬起头来——
身为凡人,心为神明。只是短短一个下午的相处时间,这位医生却是在邱水近二十年人生中,第一个真正让他感受到了温暖的人。
大门忽然打开,一个年轻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将手里提着的饭盒放到了医生的桌子上,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道: “妈,我来给你送晚饭了。”
“放着吧,今晚我要很晚回去。”医生停下了教训邱父邱母的话,对着自己儿子笑了笑。
“妈,怎么还说教上了?没必要吧。”男人看了看邱父邱母难看的神色,随口说了说,他来的时候可看见了,门外还有许多人候着,没想到自己妈妈是以前的瘾犯了,和训学生一样训这对父母,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医生一怔,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不好意思,是我不周到了。你们去交钱拿药吧,记得我说的话。”
邱水见父母过来,下意识起身,男人也正好转过身来,邱水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他叫邱水,他叫洛侠。
洛侠没有直接移开视线,冲着眼前的小家伙露出一个微笑。
邱水挪开了视线,没有什么表情。
观音像非观音,人,也并非全都是人,有恶魔,也有神明。
邱水生了一场大病,就在从海都回来后不久,即使吃了药,他依旧整晚整晚的失眠,辗转反侧,吃什么吐什么,他开始频频咳嗽,在课堂上,在吃饭时,剧烈的咳嗽声经常扰乱了课堂,同学们也颇有微词,无奈之下,班主任只能通知了邱水的父母,让他回去养病。
说来也有意思,上次海都行,似乎彻底给邱父邱母敲了一记警钟,这对父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儿子不是他们的物品,而是人。他们不再给予过多的压力,开始慢慢放权,让邱水可以自己做主一些事情,这一次,他们难得接了邱水回家,没有怨言,也没有催促,甚至没有要求他学习。
锁上的书柜,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邱水静静地站在客厅里,看着一如既往的观音像,这尊像,在家里太久太久了,年纪比他还要大。他一直不明白,这样一尊死物,到底会有什么样神奇的力量。
老物生灵,荫庇众人,可这尊观音像似乎看到了太多,太多。在这个家里,它见证过生死局,目睹了名利场,也将一个少年的过往尽收眼底。可偌大一个家,从来没有感受到神秘力量的庇护,甚至,这个家已经从根部开始烂了,即使现在有人慌了神,拼了命要修补,也已经为时已晚。
邱水与这尊观音像无声地对视着,似乎彼此都看穿了一些隐晦的东西,这一次,邱水明白了。
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诸天神佛,也从来就没有所谓的菩萨。
这座观音像,从始至终,就只是一座观音像而已,留给邱家的庇护,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
邱水收回了抬起的手,冲着观音像笑了笑,自以为彼此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和解,只要,只要这样就好,戴着虚伪的面具,用虚假的温情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