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骄阳正好,我来时见南郊有一处峭壁丛林,直插云霄,人力难攀。世子可愿一试?”
一番打斗指点过后,钟离收剑负立,他抬头望一眼天空,状似临时起意。
世子柱剑半跪,双手压着剑柄,分了大半的力出去,正大口喘着粗气,闻言不由惊诧。额头汗珠滚落湿了鬓发,激烈的打斗乱了他的发髻。
他勉强站起身,扯平了衣服,扎紧了束发的缎带:“愿随先生往,只是可否能歇息一会?”
“此行或需数日,你去辞了父母,我备车马,三刻之后宫门前。”
临时敲定的教学并不慌乱,世子领命而去。
温迪抱着箜篌突然出现,问道:“那边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攀登。”钟离负手立,“你若要跟去,切记不可乘风飞行,显露马脚。”
“不去不去,”温迪一听,嘟囔着就走,“飞比跑快吧。”
过不久,世子便换了衣裳出得宫门。师徒二人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钟离将绳鞭抛过来。
“往绝云间去。”
世子自知先生又在考他御马之术,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是。”
钟离抱臂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令尊令堂可有叮嘱?”
“父王说随先生去他放心,倒是提起了另一件事,他想在近期择吉日筹备加冠礼。”
“男二十而加冠,世子如何十五便要行冠礼?”
“宁陵公主正值二八芳华,父王的意思是,早些加冠成人,早日完成婚约,不要误了公主花期。”
“一国之主,所思倒也周全。那么,对于婚约,你做何想?”
世子木着一张脸:“不感兴趣。”
钟离睁了眼,颇有些好奇:“不感兴趣?”
“非我心喜,此生无趣。”
“你不想娶宁陵公主,莫不是有心悦之人?”
“只是不想为了一个名头嫁娶罢了。”
“你可见过宫城之外?”
“不曾,但地方上奏略有所闻。”
“官吏为保权势惯会粉饰太平,你须得亲眼看看。”
“谨遵教诲。”
“我是说,宁陵公主如何,你也需亲眼看看。就如当初,你并不认可我一样,轻易定论乃是大忌。”
钟离的眼神有些凌厉,世子知道自己又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低头认错。
“先生,绝云间皆是峭壁水泽,并不宜居,若想令我知民间疾苦,不该去塞外吗?”
“塞外多征战,流离失所乃是寻常。但若是国内本该安康之地,你可以猜测一下,会见到什么?”
马车在世子的牵引之下行得又快又稳,钟离虽无表示,心中也对世子的资质有所评判。
行了半日,正逢一小小村落。
远远瞧见树色掩映下的屋舍,世子道:“先生可觉饥渴?”
钟离扫了村子一眼:“已是荒村,不必停留。”
“先生......”
“不信就去求证,信了再问我缘由。”
行到近处,世子拉停了马车。村子很小,房屋数来不过二十余户,一刻钟的时间,世子便转了一圈回来。
“果如先生所言,学生求解。”
钟离指点道:“时至晌午饭时,村内无炊烟。”
世子回头,方才恍然:“可为何此处竟无一人?”
“你且再向前看看,注意细节,不可忽略周遭。”
一连路过几个村落,钟离皆说无人,世子一一看过,诚如钟离所言。
“良田干裂,杂草丛生,荒废已久。”
“坟茔满林,清明方过一月,无祭拜之象。”
“小半屋舍倒塌,无人修葺,废弃年余。”
世子啃着沿途摘的日落果,满脸茫然:“发生了什么?何至于毫无人烟?”
“温迪给你补齐风篇了吗?魏风有一篇《硕鼠》。”
相比于钟离的平静,世子的表情就精彩多了,从思索到恍然再到思索,眉头越拧越紧。
“徭役?”
“半对。”钟离摇头,“富庶权力之家不愿应征,就花钱摆平。但名额不可更改,于是受贿官员便会寻找替换者。有些人收了钱财补贴家用,自愿顶替;有些人被拐应征,远离故土。人少了,日子过不下去,村子就没落了。自有人寻找新出路,或迁往城镇,或投奔远亲。旧址废弃,人心涣散。”
“硕鼠......我也是硕鼠,对吗?”
眼看着少年低落下去,钟离微微一哂,并不劝解。久居高位,深陷富贵温柔乡,不将他拉进俗世滚一遭,他又怎会明白世之疾苦。
读书知理,但终须远行,见繁华,见落魄,世界方在眼中。
天色渐晚,终于遥遥看见一星灯火,是一个城镇。他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城门已然落锁。
墙根处缩着个黑影,裹着脏污的破布,黑乎乎的光脚丫跟前,放着一个破碗,落着零星几个铜钱。
叫门不应的世子回转身来便瞧见那乞丐,心头一软,便扯了腰间的玉佩,轻轻放到那破碗里头。
“当”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将静谧的夜敲响。那乞丐震惊地双眼放光,看傻子一样将世子打量了一番。
“谢谢恩人谢谢恩人......”他一边道谢,一边卷起不多的东西手忙脚乱地逃跑。
世子瞧着他落荒而逃,不由疑惑。下一刻数个黑影从墙根的黑暗里窜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行行好吧,给口饭吃吧,行行好,大善人行行好。”
“给我点吧,求求你给我点吧......”
“我上有老下有小,看看我吧,一点点都成。”
世子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耳边聚满了祈求垂怜的哭喊,他顿时手足无措。他捏着身上最后一块玉佩,为难地环顾着。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愁苦和希冀,可他手中只有一块玉佩了。
世子意识到,他救不了所有人。
正犹豫间,一个人先伸了手,抢夺便开始了。没有人在意“恩人”,当世子犹豫时,恩便已经成了仇。脏污的手伸向了玉佩,伸向了华服,伸向了束发的缎带,伸向了世子身上一切值钱的东西。
“你们干什么!”
涉世未深的少年惊叫起来,他拍打着四面八方作乱的手,想要退出包围圈。
“给我!给我!”
“都是我的!”
“这个值钱!”
一切乱了套。方才苦苦哀求的可怜人们换了一副嘴脸,贪婪、恶毒、嫉妒盛满了他们的眼底,扭曲了每一张脸庞。
“放开我!”
世子何时被这样冒犯过,一时怒从心起,转手就要扭断其中一只手。然而,掌心下的脉搏虚浮,只是犹豫了一瞬,世子便被按在了地上,连靴子也被脱了去。
钟离靠着车壁,冷眼旁观。
不是没有人打钟离和马车的主意,然而,一截雪亮的剑身从剑鞘里弹出来震慑了手无寸铁的贪心人。
“下面什么人!吵什么吵!再吵就死!”城墙上传来守将的呵斥。
闹事的人退却了,欺负完了世子,将他扒得干干净净之后就立刻作鸟兽散。那步子矫健飞快,生怕被追回责难。
夜又寂静下来。
被抢得只剩下一条亵裤的少年坐在干硬的泥地上,长发披散遮住了大片裸露的皮肤,撑着地的臂膀颤抖着。雪玉似的肌肤在月下微微泛光,呼吸间可见隆起的肌肉和起伏的肋骨。明明还是少年人纤细的体型,肩背却已经足够宽厚,手臂上肌肉匀称,兼具了力量与美感。
光脚踩进尘泥,那是堕入尘世的谪仙人。
他抬起脸仰望星空。墨绿的发丝顺滑地溜到背后,露出刀削斧刻的脸颊,下颌骨清晰,喉结颤动。金色的眼瞳暗下去,蓄了一些泪光。
一滴泪滑过沾了尘土的脸颊,在脚边开出转瞬即逝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