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入伍第100天的时候,特战支队来选兵了。那时候我出现了一时的思维混乱:我当兵是为了什么?我要是没有成为一个特战队员是不是就不是一个好兵?要是去了特战队我能坚持得住吗?时过境迁,现在回想,当时报名去特战队的多是一时冲动,多是没有定力缺乏主见的逞强少年。
那天阵势还是很大的,早餐后,四个中队的新兵都到大广场集合,一直站军姿,我知道这是等待特战支队的人来选兵,我当时挺希望选上的,总觉得这是一种骄傲,可我还是稳了一下,随波逐流更好。而就在昨晚,一班长还说特战选兵也不知道什么标准,去年就有被专门选走的,不去都不行。当时他看了一下我:“我觉得方悉平身高体型挺符合特战标准的,说不准被拉走的就是你。”我从没想到这句连我都不屑的话竟会引起班里连永茂的嫉妒,当时他很正经的对班长说:“班长,我想去特战,方悉平都能去,我肯定能去。”
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分不清什么是玩笑,班长回了他一句:“明天你报名就行。”班长面带不快,我看到连永茂情商的下限。
当时班里就有人劝他,你三千米都没跑出色,怎么去特战呢?我后来想,连永茂大概就是逞强少年吧,可能是他会一套拳法,平日里也是特别能显摆,但我还是觉得他缺乏冷静的思考,喜欢逞一时之快。
到了现在我倒是很想看连永茂的选择,因为我预测他落选无疑。
一会门口处开进几辆特战的依维柯,上面的警戒灯闪着,但没有声音,车辆开到队列前一下来了个急停横转,漂移一般,原地90度停车,这一波操作也是唬住不少战士,然后每辆车上就下来三四名特战队员,他们的装束就很扎眼了,衣服是特战迷彩,腿上还挎着枪,手臂上绑着刺刀,走起路来却是带风一样。
这时支队长赶紧迎上去,和特战队的参谋长握手,这个特战队参谋长胖胖的,有点像四中队队长的样子,他们寒暄完毕,参谋长走到台上,扫视一下:“站直了,都给我站直了!”然后他开始讲话。
“我今天其实是回娘家!十八年前我也是二支队的新兵,我的特战班长选我去了特战支队,点亮了我的军旅人生!”他说话声如洪钟,没有扩音器,却依然在空旷的广场上听得清楚而穿透耳蜗。
“我今天回到二支队新兵营地,就感到亲切,看到大家就像看到成片的特战队员一样,二支队出来的新兵,身体素质好、作战能力强、工作作风硬,这也是我为什么年年青睐二支队新兵的原因!”支队长带头鼓掌,我们也跟着鼓掌。接下来他说了最让我思维混乱的话。
“我今天就是来选许三多的!入伍动机不纯的兵我不要!身体素质差的兵不要!怕苦怕累的兵不要!”我当时在下面就想,他这“三不要”,我可能都有,也可能都没有,我当时就想,反正是他们选兵,那就选上我就去,选不上就不去。
然后参谋长安排那几个特战队员分中队选兵。一个特战队的老班长走上台:“按中队分开选兵,各组就位。”这个老班长有几分特战队员的味,方块脸,就像一根铁柱,让人感到生猛。
来到我们中队的有三个特战员,他们问了一下我们知道有三个排,便按照每人一排的分工选兵,这时候出了意外,特战员并不是主动选兵,而是鼓舞大家:“谁觉得自己能成为特战队员,主动站出来!”这让我就失去了主动,心想我是不会主动报名的。
“一个都没有?难道你们就想当两年、五年、八年的大头兵!一个兵不当特战队员。”他还没说完,八班一个战士就大喊一声:“我报名!”
“咱们排有没有?就这么看不起自己?就这么自甘堕落!”我当时就觉得他说话很欠揍,我怀揣壮志参军,不去你那里就成了堕落?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逻辑,便彻底浇灭了特战的想法,我也得出参军梦想不是非要去特战,参军的目的就是保家卫国服务人民,做到这点就没有什么可惭愧的,特战是用特战的方式报国,森林武警是用森林武警的方式报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一刻的感觉就像最初得知自己是武警,不是解放军一样,但是融进了这个生活,就会爱上这个生活,我从不因为自己考不上清华就讨厌自己母校石油大学一样。
这时候二排和三排已经报名了大约20人,而我们排一个报名的都没有,忽然李亚诺开腔了:“报告班长,我想报名但知道自身素质不行。”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行?”
“我们有自知之明。”李亚诺回答倒也是实在。
“你这种人吧,就是生活中的弱者,我也不会要你。”这个特战班长用语重心长语气。
“报告班长,不是您想的这样,我的内心强如克里斯蒂亚诺,但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只能踢中超!”李亚诺一副大义凛然,仿佛临刑一般。
我当时是没理解这句话的,后来才知道“克里斯蒂亚诺”是C罗,只是当时觉得李亚诺有点装象,现在想,他或许真是装象吧。
令我有点意外的是,特战队长没有再理会李亚诺,李亚诺也消停了。
“报告,班长,我想去。”我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金文。金文这么瘦,我当时脑海里划过:“金文是搞笑的嘛?”
这时候金文一带头,每个班里都开始报名,一番报名潮过去,出去了7个,我们班就是连永茂和金文。但我还是无法理解连永茂脸上显露的得意。我看着站到我们前面的十个人,相处三个多月,彼此体能素质知根知底,这时我感到他们很陌生,我不知道这该理解为上进还是逞强。我眼中的他们应该是迷茫的。
“你笑什么?”特战队班长问我。
“我笑了吗?”我疑问的回答他。
我不知当时为何会有些反感。这位老班长继续说着“勇气、自信”之类的话,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其实此刻想想,我当时也应该有一种爱而不得便生恨的心理吧。
“不管这些战士最终是否成为特战队员,他们首先在精神上已经战胜了你们,他们……”
“报告!”特战班长还没说完,金文就打了报告。
“请讲。”特战队长也有点惊讶。
“报告班长,我,我不想去了。”金文说话本来就带有一些童稚音,这一说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然而我们所有人都开始哭笑不得。
“你是什么意思?”这一下特战班长对场面失去了控制。
“班长,不是,我想了一下,我还是不去了。”金文这次有点哀求。
“那你,你就回队吧。”特战队长本想在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
我突然感到一点心疼,或许特战队员直率硬朗习惯了,没想到今天会有这多的曲折,他最后带着自告奋勇的6名战士走了。我们都开始围着金文问他怎么想的。这时候大脸猫对我说:“悉平,你带队回宿舍吧,我看其他班都回去了。”
“嗯,咱们也回去吧。”我们就一路小跑回了宿舍,这时候排长和班长都在楼梯口等我们,见我们回来,排长说:“两班回来了,我还以为整个班都去特战队了呢?”各个班长也显得很诡秘,班长问我们:“谁去了特战队?”我还有点搞不懂怎么回事,也没有赶紧回答。
“连永茂去了。”秦寿回答班长,紧接着又补充:“金文去了,但是又回来了。”
“都进来。”班长低声说。刚进屋班长佯装掐住金文的脖子说:“你这样的还想去特战?”金文嗯哼的叫着,我们感到此刻不知是活跃的空气还是紧张的空气。然后排长叫所有班长出去开会了。
“我想进特战,应该没错吧?”金文疑惑地问大家。大家跟着他这个话题议论纷纷,我对他说:“没错,人往高处走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言行是否统一。
“对吧,我去试一下也没错吧?”金文彻底跳不出今天这个圈了。
这时候大脸猫站出来分析:“我之前也没明白,你想你种个大瓜,最后让别人摘去,班长肯定是希望跟着他下连。”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在行动上做对了,可我从没有按照这个想法思考。
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各班还要给参加选拔的战士留饭,我们打包好一份饭回到宿舍,没一会,我们排的6个人回来了,听着三班回来的战士说,全都落选了。
连永茂回到班里,坐下就吃饭,能看得出这一上午练得力度挺大的,他伸手就给大脸猫要水喝,大脸猫嘿了一声说:“我还得伺候你是吧?”
“我上午练那么多,现在那么累,让你拿倒杯水都不行?”连永茂很着急地说。
大脸猫是一个挺好事的人,但我不知为何,他这次一反常态。
“不是我练的你,也不是我喝水,我凭什么管你?”大脸猫边走边说。
连永茂平时人缘也不算好,他之所以非要去特战选拔,除了想证明比其他人优秀外,应该还是想借个机会跟我们分开。
这时候排长走进来,问连永茂选上了吗?他支支吾吾半天,意思是下午还有几项选拔,排长对他说:“好好吃,下午接着搞。”
这时大脸猫说:“你是傻了吗,排长来了也不起立?”连永茂只顾吃自己的,神色也是异常,我当时就问了一句:“三班大鹏说都淘汰了啊?”
“他淘汰了吧,我还能去。”连永茂这时候突然激动起来。
“别急别急,你吃饭吧。”我赶紧息事宁人。
下午集体休息,就让上午参加特战的战士叫出来跑三公里,我们在训练场坐着聊天,看着他们跑。三班长赵瑞对着他们说:“我看还是搞得不够,还有的是力气让别人去搞。”那时候我就看懂了形势,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狭隘的观点,总觉得班排长有些小家子气。一会大鹏他五个跑完了,乐呵呵的跑到我们这里要求入队,这五个人也是挺乐观的,排长让他们表演个节目再入队,大鹏他们扭捏了一会,居然趴在地上打滚,抱着排长的腿大喊:“排长,我们再也不离开你了!”现场一片欢笑。
之后排长就对我们说:“你们想进特战,我们根本不阻拦,但你们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体能比你们班长还能啊!就让那一身衣服给忽悠了?你们知道特战支队一年死多少人吗,你知道每天怎么训练吗?逞英雄啊,就是看不清楚自己怎么回事。”
我很能理解排长的话,可是这样是否打击了我们的信心呢?后来我也懂了,你若是一只鹰,早就会飞向天空,不是想拦就能拦得住的。最后排长还点破一个残酷的事实:“别以为自己多么能,小概率的事情别往自己身上套!”
这时候连永茂正好也回来,排长问他结果怎么样,他只说没选上,后来听大鹏讲,那天中午因为三公里跑步不合格,他们6个就已经宣布淘汰了,也就无需参加下午跳高等项目的选拔。可能连永茂碍于排长的询问,或是在我们面前骑虎难下,终究是在已经被告知淘汰的情况下又参加了后面的选拔,可是他被逼到了墙角还是不能进特战队。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下连的时候,他没有跟我们到连队,而是去了其他中队,后来又听说在训练的时候扭断了腿,歇了两年后退伍了。
我从那时候起少了很多冲动,但是这样总会被人说成没有自信,其实在我心中很少再去在意这些评价,在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分析一下自己,能或不能,努力一下能还是不能,一个人若是连对自己基本能力的判断都不了解,留给他的只会是失望和痛苦,不要被鸡汤灌晕,要在亲见亲为中醒悟。
当然我也幻想过自己去特战队的画面,也是想着威风凛凛,艰苦卓绝,想完之后会迅速的嘲笑自己,人生之事,冷暖自知,何况我还那么的富有情感和偷得片刻闲情,这特战队伍也确实不适合我,同样我对于训练的态度,也让我从不遗憾自己与特战无缘,有时候自己看到“雪豹”、“猎鹰”也会激动不已,但终究我还是更喜欢自己的路,也坚定了自己的军旅目标:用真心付出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兵,无愧青春走好人生的路。
那天我也断了考军校的梦想,觉得父母不易,还是要早点回去陪伴在他们身边。
后来我退伍后,回西城武装部报道,在我们领取档案时,正巧遇到一个武警上海特战支队的战友,我跟他聊了几句,他确实付出了更多的辛苦,更多的战友也选择了留队,我给他讲述当时我们特战选兵的情况,他对我说,入伍前他就是体育特长生,跑步之类很擅长,在新兵连训练就没感到什么疲惫,因此早就定下决心要去特战队,这也算是“有志者事竟成”,可是部队的核心还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日复一日中度过,每个场景都似曾相识。所以他在激情退却后重归平静,选择平静退伍。世上本就有千百条路,也都无是非之辩,于人生而言,后来的九中队和特战队有优劣之别吗?更后来的留队和退伍同样是各路朝天,这种选择,都是人生之路。
但我还是会和很多人聊天说道:“曾有过这么一次擦肩,但我和特警之间隔着山。”
不过那晚我写日记,主要内容竟然不是特战队选新兵,而是纪念起来自己入伍100天,那晚应该是下连前的最后时刻了,班长也就把我们以后的生活全盘托出,我们就是回九中队,九中队靠近机场,每天都能听到飞机的鸣响,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哨,我当时并不能太理解上哨是什么意思,便和战友们讨论,战友们好像也不太明白,班长就很惊奇的看着我们:“连上哨都不知道?你还是大学生呢?”
“还真是不知道,吹哨?”我是真的不知道。
“执勤能理解吗?执勤。”班长解释到。
他这一说“执勤”,我更蒙圈了,我初听此二字,还有一种“勤奋、勤劳”的联想。班长见我还是一脸不懂,便说:“站岗放哨能理解了吗?”
“站岗”二字让我明白,执勤上哨就是站岗的意思,我那时候向班长解释说自己脑袋突然短路了,但是实话说,若不是当兵入伍,我还真是不知“上哨就是站岗”,“勤”字竟然还有这个意思。
“当兵就是上哨,不上哨想干嘛?当特战?”班长也是带着点抱怨声,然后班长突然反问我们:“你们不知道上哨什么意思,那我们训练的那都什么,那每天晚上我都出去上哨,你们啊,真是让我生气啊。”班长一脸无奈。
我这时候才搞懂,最近我们训练的科目就是站岗设卡,可是我从没深究过“执勤上哨”的意思。
那一晚,班长也彻底剪断了我其他的想法,他肯定地告诉我们,以后我们的工作就是看监狱。但是这个时候我依然以为我是狱警,每天管教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