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默放下文碟,眯起眼睛,打量着陈祝和保罗,公孙先生也是凝眉不语,罗显和弗朗西斯科震惊之余,也在飞快地盘算得失,霎时间空气陷入了一片死寂。
少顷,钟默面色严肃而深沉:“第五弗死了”
第五弗,前宿王第五俟的胞弟。
陈祝毫无惧意,骤然张狂地笑了起来,疯子般的笑声在大堂里回荡,他平静下来后,嘴角仍然保持着一个弧度:
“我等诚心诚意,开门见山,大王又何必拐弯抹角?听说,大王这王府,也只是换了个牌匾。如此,我想不到大王会有什么好处!”
钟默神色缓和,反问:“哦?是嘛!”
陈祝仍挂着笑意,但目光凛冽:
“合则两利,乱则两伤”
说着他打开罐子,从里面抓出一把麦子,扔到嘴里,把罐子递过去:
“大王,请。这是西进队伍带回来的一种作物,味道甘美,与黄豆不同,只是我西北难以种植,一年辛勤所获甚少,听闻洛安大兴农业,或许会有培育之法。若是大王能以粮食麻衣交换,日后洛安多出一种口粮也不无可能。还有那些三叶草(指苜蓿),嫩叶可食,但嫩芽有毒,误食易起红疹,此草生长迅速,每年可收二至三次,却因西北苦寒,不足以让我广阳百姓过活,只能求诸于人。自圣西门暴动以来,天下兵戈四起,南方各折冲府,皆已覆灭,第五氏趁乱而起,掌控平延,菲兹家族百年经营,初宁折冲府已成一家之私军,上京天子脚下,暴乱难成。然而,大王可曾听闻,我广阳百姓暴乱?如今天下群雄割据一方,不修宫殿与民休息者,唯唐王一人耳。我等虽未涉足天下纷争,但心中希冀,唐王若得天下,百姓幸甚!万民幸甚!”
陈祝慷慨陈词的同时,钟默接过罐子,掏出一把,仔细辨认,确实是小麦无疑,心中大喜。那些麦苗,还没表现出十分明显的特征,钟默之前没认出来,此时他手中的粒粒麦籽,沉甸甸的,仿佛一座座粮仓。钟默一边听,一边观察陈祝的反应,看到陈祝一切如常,他终于拿起一粒,放到口中细细咀嚼,味道几乎与记忆中的麦粒无异,比起面粉,这更像是青麦转黄时,直接水煮的麦饭。
话说到这里,其实只剩最后的谈判了,决定要出多少粮食来换,这确实是一桩互利共赢的生意,钟默没有拒绝的理由,现在就看陈祝和保罗提出的条件了,而且,只要不是太过分,这桩生意就稳赚不赔。
钟默点点头:“那你们想要多少粮食和麻衣?”
陈祝被钟默的态度转变恍了一下,不知是货物确实珍贵还是对方想先听一下报价,他决定试探一下:
“大王,我等前来,不是求取军粮,而是为了广阳百姓过冬的口粮。”
所有人都很淡定,这是抬高价让小步,最后这一步,双方的拉拉扯扯,才是最麻烦,最费事的。
陈祝继续说道:“两万担粮食,四万件衣服”
公孙先生笑了起来:“阁下别开玩笑!两万担粮食,足够广阳四万人吃一百天,这是打算让我们供广阳百姓过冬吗?”
广阳不可能没有过冬准备,除了粮食,还应该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充饥,且这两万担粮食,还是顶格算的,把食量小的老人孩子,都按成年人来算。如果这两万担成交,这么说吧,就是你作为一个广阳的百姓,本来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啃着窝窝头,上面突然来人告诉你,别啃窝窝头了!吃肉管饱,整整一百天!对于挖草根啃树皮的百姓来说,能吃上粮食,那就是窝窝头直接换成了大肉块!这么一比喻,也就明白了两万担这个要求,有多离谱!
最清楚储粮状况的舒规,起身说道:“二千担!衣服倒是可以赶制,却并不能御寒,即使穿了麻衣,百姓也只能在家中抱团取暖。”
保罗自然知道麻衣很难挨过寒冬,但起码聊胜于无,如果能有足够的粮食,挨冻也未必就冻死,只要身体及时补充足够的能量,硬挨也能挨过去。他急切地说道:
“两千担?先生,就是两万担太多,也不至于只给两千担吧?我们各退一步,一万担如何?”
弗朗西斯科从容地说道:“第五弗已死,北方的局势诡谲难测,难道我们不用准备吗?”
陈祝起身,开始增加砝码,粮食太重要了,他必须全力以赴地争取:
“方才是在下唐突了,但两千担也是绝对不行的,我们还可以加码,只要大王能给我们更多的粮食。”
钟默饶有兴致:“请讲”
陈祝继续说道:“我们来时,前面的那支商队,他们不正常,可能是细作!”
罗显开口:“阁下,何以见得?”
陈祝继续说道:“他们虽然伪装得很像,在北岸时,也愿意给士兵打点,但是,商人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们装得不像,哪怕士兵被保罗的名贴镇住,贩卖普通货物的商人,眼神却没有察言观色的圆滑,反而是一种诡异的平静,哪怕脸上再怎么堆笑,语气再怎么谦卑,他都不像个商人。如果背后靠山很大,他完全没有讨好的必要,他们的货物也很普通,没有任何问题,那这群人来洛安,必然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罗显看向钟默,在钟默的眼神中得到了默许,起身快步走出大堂。
陈祝继续加码:“大王若是救了我广阳百姓,这便是我们欠下一个天大的恩情,兄长一定会尽力破坏几家的联合,我和保罗留在这里做人质,真到万不得已,将我俩带上城头,给我兄长出兵的理由,如果能救下广阳百姓,我们这条命,死不足惜!”
保罗也站出来:“只要大王肯给粮食,我的命拿去便罢!到时邢王自然把账算在逼死我等的联军头上,对大王斥责几句做个样子,便可先找联军算账!”
门外随行的侍从,面露悲戚,把脑袋深深地垂在胸前,气氛凝重。
堂内的钟默、公孙载、舒规、弗朗西斯科内心都震撼不已,此时,几人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这段话意味着什么。
一直以来,各方势力,除了明面上的冲突不断,暗地里也同样碰撞激烈,无数的情报人员,在这张大网里厮杀较量,他们活在阴影下,与死亡常伴。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各方人马,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追与逃、生与死、传递与截获、潜藏与暴露的戏码。就像钟默把眼线派往各方,各方也派出自己的眼线去往别处,所有人都在互相窥视这彼此。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钟默他们对广阳还是知之甚少,甚至除了邢王世袭罔替,就再没什么其它消息了。这次,他们先见识了广阳的疯狂。
所有人都清楚,这场生意,价格的谈判才刚刚开始,而且会持续好几天。陈祝和保罗就在附近住下了,没有鸿胪寺,一行人临时被安置在小院里。至于能出多少粮食的问题,钟默、公孙载、舒规三人,谁有时间谁来谈,反正早就定下了一个接受范围,一场场谈下来,不过是往那个平衡点去靠罢了。
晚上,钟默和舒规去见陈祝二人,直接告诉他们,明天就会准备一千担粮食,想办法先送过去,解一解燃眉之急。二人俯身,拜得极低,钟默将二人扶起,便和舒规回府,但这个小插曲,却给了二人很大的信心。
钟默在第一场谈判休息时,就派了人前往天临,通知湛鸣和辜云青筹粮,如果路上遇到程心,也问一问程心的看法。
窦鸣远俞文林二人着实没想到,酒坊刚选定位置,划好的那两千担粮食,第一天就少了一千担,而且看样子,剩下的一千担也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