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暮之间日月已逝，十六年冬去春来，不断的挥剑，不断的收剑，不断的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于戚长离而言，十六年不过白驹过隙，弹指霎那，不过一息。
她伸手拂过微风，今年倒春寒，风滑过指缝显得是那么薄凉。
安稳了十六年，她隐隐感觉到一场大雨将至，而这场大雨将是人间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浩劫。
也是她命定的劫难。
戚长离倚着窗沿冷眼看着街上的熙熙攘攘，仿佛空气在窗子处形成了一层隔离，街上越发热闹，房间里就显得越发冷清。
敲门声拉回戚长离神游的思绪，清朗的少年声穿过木门传来。
“师叔！师叔！师傅说切勿忘戌时之事叫我来提醒你！”褚煦是刚过二八正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剑眉星目，此时却因上楼跑的快了些面上染上了一丝粉红。
“知道了。”
确认戚长离听到后褚煦也未做过多的停留，迅速跑下楼去找师傅汇报。
天色渐暗，人家开始挂上灯火，戚长离仍可以看到远处的树被阳光灼的滚烫，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其实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有了新的家人，新的生活，甚至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人是贪婪的，一旦得到了一颗糖就会想着如何才能得到另一颗，甚至是更多。
她扶过发间的云钗，青丝半绾半披，推开房门，在众多人的目光下款款下楼。
到街上时大弟子归海宸正在和二弟子沈兆表演胸口碎大石，掌门沈行舟则是独门绝技赤口喷火龙外加与火龙大战三百回合，就连最小的褚煦也在敲锣打鼓，边拉客边收着赏钱。独独只有苏九河像个老大爷似的，摇着折扇窝在角落偷懒。
啥事都不做，倒是会花钱。
“苏九河。”戚长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苏九河敢判定，这是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但是戚长离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她自个儿生闷气。
“嗯？”苏九河瞄了眼戚长离，用鼻音回应着。
……
有那么瞬，戚长离想将这张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可以气死人的脸怼到掌门的火龙里面去。
这人就知道吃白饭！仗着自己在宗门里辈分最大倚老卖老！
“要不……你去乞讨吧。咱们已经揭不开锅了。”
苏九河摇着头竖了食指给戚长离做着不要的手势。
“是你们揭不开锅，不是我。再说，瞧瞧你说的是人话吗？哪儿有张口闭口就叫长辈去乞讨的啊！”
“可是……”
“没有可是，哎！沈行舟叫你了，快去！不然今天晚饭没有着落了！”苏九河打断戚长离，挥着扇子赶她走。
真是个游手好闲的！
戚长离回到人群中，抽出竹笛，笛声伴着她旋转，和晴山色的裙摆一同绽开在原本沸沸扬扬的人群中。
她的周身出现点点荧光，因天色已暗，那荧光变得格外耀眼，渐渐的荧光开始汇集起来成为两条手腕粗的银蛇伴着笛声在空中舞着。
百姓没有见过这样的戏法，自是被吸引了目光，屏气凝神，生怕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沈行舟将火龙向戚长离推去，戚长离灵活的避开火龙。
随着笛声渐入高潮，银蛇同火龙缠斗起来，火龙一头冲向地面顿时火花四散化为一只只艳色的灵蝶，然后开始褪色，变为浅浅的粉红后最终成为半透明的白色。
许是心情不错，苏九河也掏出陶埙和起来。
戚长离将平平无奇的竹笛抛向半空，再凌空踏在半空踩在竹笛上，只见那竹笛在戚长离脚尖触碰那刻便变为一把长剑，看的观众不断拍手叫好。
晚风扬起纱制的披帛和柔软的长发，广袖一挥，一只只灵蝶便簇拥在街道附近的梨树上化为银尘消散，而梨树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吐出花苞爬上梢头，在一轮新月下露出鹅黄的蕊丝。
梨花香悄然绽放在街道，戚长离从配剑弑月一跃而下，舞姿曼妙。
一舞尽，苏九河仍没有要停下陶埙的意思，总觉得他今天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那埙声似是透露着淡淡的悲伤。
戚长离的目光被那一抹伤感牵动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想要看看苏九河，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心底闪过一片异色。
戏散了，人也就自然而然散了。
月上梢头人烟已尽客栈内仍不见苏九河身影，戚长离未曾多想，只当他躲哪儿偷偷摸摸喝酒去了。直至翌日下楼被归海宸哭丧着脸拉住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兆和归海宸就像左右护法似的站在沈行舟身旁一人拎着一个茶壶轮流给沈行舟倒茶，褚煦则是乖巧的坐在沈行舟身侧。
“师妹啊！”沈行舟开口就是沧桑，顶着三十出头的皮囊却吐着六十多岁的语气。
其实不用沈行舟开口，戚长离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无非就是苏九河卷款潜逃了，毕竟他可是一个惯犯。
“我知道了。”戚长离语气不咸不淡，在众目睽睽之下摸向自己的腰封，这不摸不要紧，一摸戚长离的面色便凝重起来，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众人黯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戚长离为了避免放在沈行舟那儿的钱被苏九河一锅端将钱分成了两份，还特意在她腰封内侧缝了个小荷包，可是现在荷包还在，荷包内却早已空空如也。
看着黯淡下去的眸子，戚长离心中叹气。
“你们等等，我再找找。”说完戚长离便折回房间，关上门坐在凳子上脱鞋，变出一把匕首敲开开鞋底夹层取出里面的纸张。
这是她自己私下攒的私房钱，这下算是被苏九河坑到了。要不是苏九河这东西手长，她至于把钱夹到鞋底吗？！
真是防不胜防，家贼难防！
戚长离有气无力地下了楼，在期待的目光下把钱塞进沈行舟的手里。
“省着点用，我就这么多。”
沈行舟接过钱迅速收到袖囊内，这下算是不用风餐露宿了。
眼看戚长离要离开客栈沈行舟连忙叫住她。
“长离啊！你要干嘛去啊？”
“去找苏九河。”
沈行舟一个剑步窜到戚长离面前，取出两张赤金帖。
“浮屠阁给我们上云天发了三千友会的请帖，我们上云天好些年没参加了，十五年一次，”沈行舟灿灿的笑着，特地压低了声音“只要进入前一百二十八便可得到相应的奖励，排名越高奖励也就越丰厚，你也知道上云天穷的揭不开锅，老鼠都不愿意在我们这落窝。刚好浮屠阁又给我们发了六张请帖，所以我打算我们全员参加！能拿多少是多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白嫖机会啊！不要白不要啊！”
戚长离一把收起请帖，要不是在上云天穷怕了她至于被沈行舟勾引到吗？！
六个人组成一个门派，无论是比人少还是比穷，上云天都是够独占鳌头的存在。可谓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
“三千友会再见。”
沈行舟意欲挽留，可戚长离早就没了影，罢了，反正他现在有钱了，平时节俭一些，多表演几场杂带着三个孩子也不至于过的太惨。
堂堂一派掌门居然带着弟子出来卖艺谋生说出来也是没人会信，可是人不可能为了一点面子和饭过不去吧。
戚长离御剑速度很快，风在她的耳膜上直打鼓，用灵气护体后这才好了些。
她要去珉锡，去那个河边种满垂柳，风会和雨一起卷起湖水涟漪的地方。
珉锡四月的雨，如秀女的一双巧手，能够镂月裁云，夺了天工，秀出了涓涓绿水，重峦叠嶂，秀出了街巷间的柳烟花雾。
戚长离执伞来到风桥，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烟柳画桥，反而是看向桥下还未被河水淹没的石滩。
没有人在这。
戚长离调头准备离去，却蓦然看见一个与苏九河相似的身影，准确来说那就是苏九河，就算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她那张讨人嫌的脸。
她对沈行舟说出来找苏九河完全就是个借口，没想到这冤大头真叫他撞到了。
苏九河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反倒是用灵力将迎春编成花环戴在一名身穿鹅黄的女孩头上。
女孩笑盈盈地围着苏九河转圈，又拿出一条自己用干月季做的手链送给苏九河。
“给你！”女孩的脸上露出独属于孩子的天真烂漫，这张笑脸是苏九河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逐渐融合。
作别女孩，苏九河身侧的女子示意他看向河对岸。
戚长离今日一身青莲色长裙，撑着白梅的油纸伞立于烟雨柳色之中，比起平日的烟火气此时倒是多了几分悠然世间，不染纤尘。
细雨密密匝匝的斜织着，不少如蛛网一般粘到戚长离的脸上，由于过于细腻，并未在她脸上留下水珠。
她注意到苏九河伞下那抹琉璃蓝的身影，那女子着装金贵，翡翠串子白玉钗，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长了一张和戚长离相似的脸。
除了戚长离眸子是春辰色的，两人别无二致。
世间竟有此奇事。但比起惊讶，戚长离更多的是好奇。
那女子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原本拉向苏九河的手都愣在了半空。
苏九河对上戚长离直愣愣的眼神倒也不避让，完全没有做了亏心事的心虚，反而带着身侧的女子大大咧咧的从风桥走向戚长离。
女子在下桥后第一件事就是紧皱着眉头质问。
“你是谁？”钟离姝寒感觉自己对于戚长离的气息有一种亲近之意，这让她对自己有些窝火。
“长离。”戚长离也不恼，反而是笑着对女子拱手行仙友礼。
“苍渊山，钟离姝寒。”钟离姝寒展眉心，语气却仍是毫不客气“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九河认识？”钟离姝寒转头看向一脸事不关己的苏九河。
“她是我三师妹。”
“三师妹？！”钟离姝寒活了快三百年了，头一次见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人是别人还好，她倒也可以当个笑话看了，可这个人是她自己啊。反正她一时间接受不了。
看着这个和自己长的如出一辙的女子钟离姝寒心里就不舒服，真是越看越不顺眼！糟心！
戚长离也意识到这越发浓烈的敌意，偏偏苏九河还像是个看戏的人，一副盈盈欲笑的样子。
戚长离也懒得和钟离姝寒大眼瞪小眼，干脆把三千友会的请帖拍在苏九河胸口，也不管他是否接住便轻功离开了。
戚长离并未离开珉锡，她原本来珉锡是打算见见苏庭卿的。哪怕戚长离对苏庭卿避之不及，但终究是不忍心看那个孩子过的惨兮兮的。上一次她在风桥下发现已经开始发散腐臭的苏庭卿，然而这一次她算准了日子来却扑了个空。
苏庭卿他人呢？难道没能撑过去死了吗？想到这里，戚长离只感觉心中一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遗憾。在来珉锡之前戚长离经历了无数次心里斗争，距离上一次她见到苏庭卿的日子越近，她的心也就愈加凌乱，越发矛盾。她打着来珉锡看看的念头来到风桥，却未见到心口那颗拔不掉的毒刺。
明明没有遇见苏庭卿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她反倒有些迷茫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竟开始看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同情那个少年的遭遇吗？
戚长离走遍了珉锡每一个无人问津的窄巷，雨下大了些，顺着黛色的瓦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也在戚长离心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或许那个孩子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戚长离漫无目的地在珉锡瞎逛，突然间响当当的三个字传入她的耳朵。其实酒肆小二的声音并不大，偏偏苏庭卿三个字如霹雳一般让戚长离震耳欲聋。她停下脚步，倾耳而听。
“那苏家小少爷也是命硬。前不久大病一场，大夫都说活不久了，可偏偏就在昨天那病莫名其妙的自己好了，这病一好仙家就找上门说苏家小少爷有仙缘，要收他为徒。他也算是摔个跟头捡金条，运气好，当天就被仙家接走了。”
“苏家就舍得把小儿子送走？他不是才六岁吗？”酒肆掌柜收了算盘看向对客人讲的津津乐道的小二。
“舍不得也得舍得，仙缘这东西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东西，哪个当父母的不想儿子有出息，到时候那苏庭卿回来了，苏家二老面子上也有光。”
戚长离垂眸默然离开。
没想到苏庭卿的命运和前几次完全不一样了，是不是也意味着一场百年未有之变局将会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