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下着凄凉的薄雨,压抑的气氛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包裹住了心脏,只叫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山间起了水雾,如同蜘蛛织起的网,将山林围的密不透风。
戚长离站在雨中,雨水粘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她越发憔悴了。她并不觉得这是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只觉得心如同这场雨一般,闷透了。那密匝匝的雨好似千万根银针,一针针扎在她一颗被灌了铅的心脏上。
这场雨就如同她的催命符一般,一点一点抽取她所剩无几的生命。瘦弱的人儿就这样站在雨中,轻薄的雨却好似化作千万斤,压的她无法动弹,压的她几乎直不起脊梁。
她又骂孩子了……
戚长离不由红了眼眶,鼻头酸痛。
或许她是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吧,又或许不是。
心中异常平静,却又异常沉重。
雨越下越密。
这是三月里的第一场雨。春日已至,她却已油尽灯枯。或许是死亡将近,她无法克制心中那份小心的悸动。
她在等,等那个名叫苏庭卿的少年回家。
想到那个五年前在桥洞下奄奄一息的孩子,竟觉得雨都轻柔了几分。
如酥的小雨软软的落在她的手心,又被她在袖口擦去。
戚长离感觉腿脚发软,隐隐有站不住的趋势,眼前一黑,连脑袋也像灌了铅似的,一时间头重脚轻便向前栽去。
她摔倒在泥水中,这一刻只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就是没等到那少年归来向他说出这四年来的愧疚。
不说也罢,没了她,说不定少年才能更好的活着吧。
在雨雾中响起了埙声,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吐露着淡淡的忧伤。
戚长离开始走马灯,她想到了父亲杀亲证道,想到了自己一个人躲在林子里抱着怎么也叫不醒的母亲嚎啕大哭,想到了自己连滚带爬最终以一剑惊鸿在仙道成名,想到了那张可憎的脸,想到了如今面目全非的自己。
好像忘不掉呢,她好恨。
可是她又在恨什么呢?又有什么是她可恨的呢?恨苏庭卿吗?可是她也给他带来了整整四年的折磨。
五年前她在珉锡桥洞下发现浑身是伤,而且已经开始腐烂的苏庭卿,她以为她只是就了个平平无奇的小哑巴,可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她好像生生世世都逃不出一场名为苏庭卿的梦魇。
就在收养苏庭卿的一年后,这个从来不说话的男孩说话了,她也知道了这个男孩的名字,苏庭卿,这个她原以为这辈子会烂在肚子里的名字,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却的名字。
她开始做梦,整夜整夜的梦,血色的,痛苦的,痛恨的!一次次在梦中被苏庭卿虐杀,让她恍如回到了从前水牢里灰暗无光的日子。她好似要溺亡在满是毒虫的水中,害怕、恐惧让她不敢闭眼,那个一次次杀了她的苏庭卿就好似活在她的身边,和她如影随形。她不敢闭眼,她害怕自己一旦闭眼就会陷入这场不断循环的噩梦无法脱身。
长此以往,精神上的压力让她身心疲惫,头发开始变得花白,整个人也一点一点的消瘦下去。渐渐的,她开始仇视她收养的那个孩子,她的所有的负面的情绪好似找到了闸口,全都向那个才堪堪步入总角之年的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
她脾气越发暴戾,开始眼里容不得沙子,常因一点小事便对苏庭卿进行辱骂,但仅存的人性使她她舍不得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动手。
她就这样终日活在痛恨与悔恨之中,让迷茫卷袭了她未来的路。
没有必要把前世的恨带到今生。这样的结局必然是痛苦的。她在漫长的苦海中游历,永远到达不到彼岸,永远得不到解脱。
一日蜉蝣的终点在日落之刻,夏花灿烂也会在夏末走向终点,她的终点在哪里?
她不知道。
也许只要现在闭上眼,就是她的终点,也许,她永远都没有终点。
……
天没有晴,仍在下着雨,雨水敲打在竹节上,伴着风让竹叶泛起沙沙声,演奏起初夏独特的雅乐,然而这场雨却再一次浇灭了戚长离的希望。
又来了,无尽的循环。
再一次回到了她挥之不去梦魇。
睁开眼她便看到母亲跪在泥里,甚至不敢拉住父亲的衣角,害怕脏了父亲的法衣,像朝拜圣人那般匍匐着,蟹壳青的裙子全攉了稀泥,眼圈红红的,一双瑞凤眼硬是睁成了杏眼,脸上挂着不自然的讨好。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还要让她在经历一次……
是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所以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又或者说,她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只不过被困在了这场执念里,执念一日不散她便一日无法脱身。
这是她所经历的第四次循环。戚长离不断的在脑海里告诉自己,她已经麻木了,她已经麻木了!可她就是忍不住嚎啕大哭,六岁的身体不受控的颤抖,眼里也不知是否掺杂了雨水,但她知道她眼中溢出的是滚烫的泪,是意识到母亲即将离去的不舍。
人,终究是做不到绝对的无情。更别说现在的她还是个只有六岁的孩子。
许是她的哭声动摇了男人,男人眼中竟泛起了一丝红,不自然的看向别处。
母亲将戚长离抱在怀中,想为自己的女儿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可是她却满身泥渍,浑身找不出干净的布料,只能用颤抖的声线安慰着孩子,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没事,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娘在,别怕。
戚长离心中明了,怎么可能没事?!
男人的目的很明确。
他要杀亲证道。
“求求你,至少放过孩子,放过孩子吧!她身上也流着你的血,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是你的亲女啊!求求你,求你了。你看,你我相敬如宾近十年,放过长离吧!……好不好?”母亲一次又一次哀求着父亲,然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
母亲小心翼翼哀求着,声音止不住颤抖,一字一顿说完,含着泪仰视着那位所谓的丈夫。
面若寒霜,波澜不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再让这个仙风道骨的男人产生任何情绪了。
戚长离死死抱住她的母亲,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滚落。
这是她的母亲啊!是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妻子,亦是一位一心只想为女儿求出一条活路的母亲。
母亲将自己埋在泥土中,将自己的尊严亲手捻碎后埋入任何人都可以践踏的泥土中。罢了,她出生起就注定不可能有尊严的活着。
雨水落地后溅起水花,风让更多的雨敲击在竹节上,就像是苍天对于这名女子的喟叹。
“可不可以放过孩子!?她才六岁,我已经活够了,但她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间,让她去看看吧……”母亲哀嚎着,仿佛母亲用怒火撕碎的不是宁静,而是戚长离的心。
母亲皮肤白,这倒显得她眼睛和鼻头更红了,分明是我见犹怜,可父亲就是对她的祈求无动于衷。
三人都没有用真气护体,雨水打湿了三人的衣衫,黏腻感让戚长离浑身不自在。而这场雨好似能堵住她所有能够呼吸的地方,顺着她鼻梁流下,压在她睫毛上,眼睛里,鼻腔里,甚至流到她的嘴里。让她喘不过气,戚长离只有用嘴大口换着气,而她就像是忘记了如何呼吸似的,出多进少。
“长离不怕,不怕,哎!”许是感受到女儿的恐惧,母亲用瘦弱的躯体将戚长离埋在怀中,给她顺着气,让她感觉着自己最后的体温,很凉很凉,就和她的心一样。
“该上路了。”父亲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气晦暗不明,只留下背影给他们看着。
母亲却好像是懂了什么,垂下目光,冲戚长离笑笑,轮廓是那么温柔,一只手附上她的头道:“长离,别恨。哎!怎么办啊!母亲……真的……真的很爱,很爱长离呢!父亲……父亲也……很爱长离的,只是……”母亲哽咽着将戚长离揽在怀中,让戚长离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个男人的背影。
只是事与愿违。
漆黑的眸子暗淡不明,喉中不断发出呜咽声,雨水好似并不想给戚长离换气的机会,呛得她器官火辣辣的疼。
“母亲还没有给你绣嫁衣,没有教你抚琴,没有教你跳舞,以后也不能和你一起读书,写字,不能看着着你长大……但是母亲很爱你……别怕,长离,别怕,母亲只是换一种方式陪你。对不起……”
母亲最后的声音被淹没在雨水中,却荡漾在戚长离的脑海里。
母亲哽咽着,握着戚长离的手上揉了揉,然后松开她唤来本命剑,挽了一个剑花向父亲刺去,寒光将雨水震开,正如父亲那双黑夜般的眸子,是那般无情。
戚长离知道父亲其实没有打算杀她,却还是听从母亲的话向反方向逃跑。
她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的一腔苦心付之东流,也算是了却母亲生前最后一个愿望吧。
她要逃出去。
第四次了。
这是母亲第四次死在自己面前。她怨恨自己无用,可是五岁孩子的身体能做些什么!最终还不是母亲死在自己面前,自己也逃不脱被命运玩弄的宿命。
天道不公。
戚长离累了,她跑不动了,干脆停下来苦笑。她的心如同迎接死亡的孤鲸在哭泣,在呐喊。
又是这样!
她不用回头便可以确定男人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她坦然转身盯着眸子如黑夜般深沉的男人轻轻唤了声父亲。
男人明显有些错愕,却还是将长剑亲自送入自己骨血的腹中。
“下辈子投个寻常人家吧,仙家……不是一个好地方。”
对不起,孩子。
是父亲对不起你们母女。
在意识消散前,她被这个所谓的父亲抱起,她看清了父亲的面容。
依旧是那张处事不惊的脸,线条锋利薄情。
一切归于平静,只余大雨滂沱。
她知道不会死。
再睁眼,雨已经停了,金色的光碎在竹叶上,一张陌生的脸印入眸子。她不认识这个男人,无论是哪一世,她飞速回忆曾经见过的脸可以确认她的的确确没见过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五官温和,青丝如瀑,独有一种勾人的书卷气,只叫人觉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男人见她醒了澄清的眸子微动,对上她默然的双目道:“竟还能醒来,小娃娃不简单啊!”
当然能醒,毕竟那一剑只是是看起来狠,一点要害都没伤到。再者,她身上还被抹了好些灵药,自然是吊她一口气慢慢恢复不成问题。
父亲终究给了她生路,却改变不了母亲的宿命。
戚长离直起身子,身上竟一点也不疼,衣服也干干净净,是她最喜欢的那条襦裙。当即也不管什么男女有别,掀了衣服便查看伤口,一点伤都没有,再看看白净的掌心,和前几世一样已经可以感觉到周遭灵气,而跟了自己几世的本命剑山烟也还在自己的骨血之中。
男人摇着一把折扇直勾勾的盯着戚长离,他眸子明亮,戚长离可以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
既无法摆脱这抹视线,那么便直接对上这道裸露的视线。。
戚长离静静看着眼前笑盈盈的男人。他是这一世出现的变数。
“喂!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男人撑着脸戏笑着,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玩物一般。
“传闻翠微山戚掌教之女出生时一老僧曾暗中拜访……你知道为什么吗?”男人偏头看着从棺材中呆呆坐着的戚长离,声音压低了几分又道:“据说那老僧是仙人入世,夜观星象,算准了人间将遭大劫,而戚家女会有一副众生相,出生时不哭不闹,有一双春辰色的眸子……”
“古籍记载,众生相,是世人的贵人,系人间之气运。”
“所以这是你救我的原因?想要我帮你转运,那可真是抱歉,我不会。”戚长离摸着右手手臂上十八子的琉璃串子,然后往胳膊上又送了送确保不会从这细胳膊上掉下来这才缓缓起身爬出棺材。由于身体只有五岁,还短胳膊短腿的,翻出来的模样十分滑稽,倒让男子平白无故看了笑话。
戚长离看男子那张一成不变的笑容,只觉得心中越发不爽。
看着倒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谁知道壳子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男子一只手在袖中捻着腕子上和戚长离一样的十八子菩提,眼中透着狡黠的光,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把将戚长离粗鲁的提起夹在腋下,二话不说御剑飞上数百米。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戚长离逃不开,眨了一下眼睛后就已经上天了,风割的她脸生疼,眼睛也睁不开,只好虚成一条缝。
这男人要干嘛?!
戚长离不敢妄动,生怕男人不悦将她从数百米的高空扔下去。
戚长离看着那一座座高山变成小山丘在变成绿色的土包,这要是真这么下去了,以现在的她恐怕得再次重开一回。
男人就那么一路揪着戚长离的后领,哪怕戚长离喉头被勒的想要干呕,她也不敢对这个男人声讨半分。
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境界,应该已经到了瑶池境,仅仅只差一步便可到达羽化境界。
他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
千年来,到达瑶池境的人寥寥无几,即使是到达了,多半也止步于此。成仙,仿佛已经成为一个无法触及的梦,已经成为了神话故事的不切实际。
神的时代早已在千年之前便已逝去,这个时间随江河变迁,神的“孩子”在这片土地上成为了新一代拓荒者。
“今日起,你便是抱玉山人座下第三名弟子。”男人行至一处山头,将戚长离对着一棵老松强行按下又命令道:“还不快叫师傅。”
……
怎么还能这样?!!
见戚长离不语,男人又耐着性子解释“我师傅抱玉山人生前曾卜过一道天卦,算出戚家女命中多劫,念你母族已逝故交的情分上,兵解之际留下遗言叫我寻你收入上云天,给你一处庇护之地。”
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山头,这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松树,而这个男人口中说的话却让戚长离如雷贯耳,见惯了仙家腌臜手段,让她这辈子只想远离仙家肮脏的纷争。
“怎么?不愿意,拜入我上云天还委屈你了?想回翠微山找你的掌教父亲?”
上云天虽历史悠久,但比起翠微山白玉京那的确是差了一大截。许多欲求仙缘的人宁愿进个小门小派混混日子也不愿进这上云天混日子。毕竟这上云天说穷第一,那便没人敢说自己第一。据说上云天三十年门派楼阁也不见修葺一次,屋顶漏水就和站在雨里一样,最终还是白玉京看不下去了,资助了点钱将上云天几个山头都翻修了一遍,甚至还十分好心的捐赠了上云天几只丹炉。
“没有。”戚长离虽然不太情愿,但好歹是个容身之所。
男子摇着折扇,看向青山远黛,眼中闪着笑意道:“或许你从未了解过上云天,毕竟眼见为实,道听途说怎能随随便便判定一个宗门的好坏呢?”
“记住了小姑娘,我叫苏九河,是你大师兄。”苏九河将折扇不轻不重的拍在戚长离的脑袋上,又展开挡住自己的侧脸摇了起来。
男人笑的是那么绚烂,微弱的风拂起他的青丝,松针摇动着,就和戚长离的命盘一般,在这场风里动摇着。
戚长离感受到山烟的不安,她可以判定,这个男人绝对会会对她这一次的命盘造成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