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入了京都,丹心老道便往衡王府上去了。至于星筠,她一头就往最热闹的西市扎了进去,看离约定的时间还早,想了想便到三味堂跟人一起排上长队,好不容易才抢得了一盒雪玉糕,掏出小荷囊里攒了许久的一大串铜钱,这才兴高采烈地往天香楼走去。
天香楼内,茶香幽幽,说书先生大堂坐,四方来客台下观。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大魏朝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国力日盛,文宗时期便收复了北方大片失地,武宗时期更是将偏居一隅的大骊国纳入了大魏的版图。”说书先生摸了摸胡子,忽地一手夹起醒木,“啪”的一声急落直下,“奈何总有那小人形似中山狼,奸臣得志便猖狂。这头文宗崩逝,举国皆哀,那头陆家却早已通敌叛国,拱手便献出了北边十八座城池,趁此机会联合大凉意图谋反。敌寇挥师南下来势汹汹,一夕之间直逼京师,局势十万火急。”
底下众人群情激愤,有的甚至拍案而起,唾沫横飞地痛斥了一番那些个乱臣贼子,直至说到口干舌燥了只好忿忿坐下,又痛快淋漓地饮了三碗茶水,这才作罢。
席间渐渐复归平静,说书先生便朝着北面遥遥拱手,目露神往钦佩之色,“幸得当今定远侯江淮江侯爷,临危受命,率领数千精兵奇袭,以死拼杀,护卫国土。文宗龙御归天前,因其无子,于是下诏由皇弟武宗继位。武宗刚刚即位,便披甲上阵,御驾亲征。魏军士气大振,最终大破北凉军,大凉被迫求和,罢兵北归。”
星筠拒绝了小二招待,只是径自放慢脚步,待听得差不多了也就走到了二楼,目光四下逡巡了一通,便推开天香楼内那间“梅”字号厢房。
屏风后面,一白衣女子端坐在席上,左右两位侍女打着扇子,送出阵阵清风。她则挽着袖子,自斟自饮,水汽氤氲,将美人清冷的面容染上了几分暖意。
“小道士。”天青色的杯子映得根根手指葱白如玉,她放下茶杯,转头看向了星筠,“你终于来了。”
星筠绕过屏风,忙不迭地行了一礼,嘴里念叨着,“让县主久等了,小道在此给县主赔个不是。”人已经一屁股坐下了。
江映雪摇摇头,却还是伸手递了杯茶给她。
星筠乐滋滋地接过,“老早就闻到了,让我来尝尝这是什么茶。”她轻抿了一口,而后两眼放光。
一旁的落苏和丹若见状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活泼一些的丹若朝着星筠笑道:“小道长可尝出来啦?”
“没有。”星筠摇摇头,“不过我觉得这茶肯定不便宜。”说罢又继续品尝起来。
丹若也不卖关子了,“这是明前龙井,圣上特意分了一些给朝中各位大臣,每家顶天了也就得了一两,金贵得很呢。”
落苏则笑吟吟地从一旁的食盒里端出了两盘点心,“知道道长爱吃糕点,这是姑娘特意一大早起来做的。”
星筠赧然,“这多不好意思啊,辛苦我家阿玉了。”话是这么说,手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向了那盘碧青翠玉似的艾团那去了。
阿玉是江映雪的小名,儿时江映雪便经常上玉华观为她常年生病的母亲祈福。星筠年纪虽小,记性却好,小小年纪就能将道家经典倒背如流。每次江映雪上山,都是她带着江映雪一道念经祈福。两人年纪相仿,性格相投,渐渐地便成了知交好友。
“哦对了!差点忘了拿给你。”星筠咬着团子,一拍脑门,起身拿起放在屏风前桌上的油皮盒子,“这是我来的路上买的雪玉糕,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是你最爱吃的糕点了。”
星筠精怪地挤挤眼,“小时候每次你去道观都会带上好几盒,托你的福,观里每一个人都能吃上一块。”
江映雪摇摇头,“难怪我说怎么每次去,你都是双眼发光,敢情是心心念念着我的糕点,而不是我这个人啊。”
本以为星筠至少会回一句念着的始终是她江映雪这个人。
谁料星筠亦是摇摇头,“非也,非也,美食和美人,我都要!”
白期待了。
江映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将那些个端庄礼节尽数抛到脑后。
丹若和落苏一个没绷住,哈哈大笑起来。
江映雪兀自刮沫倒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星筠左手拿着艾团,咬上一口甘甜绵软,右手举着茶水,喝上一杯清香爽口。
吃饱喝足,星筠心底不由喟叹一声,人生如此,了无遗憾。
江映雪边吃着雪玉糕,边问星筠:“你怎的突然想要下山了,你师父不是不同意吗?”
“嗨,别提了。”星筠摸摸鼻子,心虚道,“我这次下山是瞒着师父的,不过毕竟山高皇帝远,他在外云游着呢,就算他知道了,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也早就赶回玉华山了。”
星筠从荷囊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和一根木炭笔。木炭笔被包在手绢里头,她隔着手绢握着笔,打开册子,提笔就写。
“我上次托你打听的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啊?”星筠问。
“打听到了,昭明帝确实打算在七月初七日道德腊那天上玉华观修斋设醮,祭祀祈福。”江映雪皱眉,“不过这件事也是刚好我爹和礼部尚书相熟才打听得到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星筠在册子上写着“七月七”那一行后面打了个勾。
看来一切都跟上辈子一样,昭明帝还是准备在七月七那天上玉华山。
前世昭明帝在玉华山遇刺,在林间逃跑的时候一脚踩空,滚落山底。得知此事后,自小贪玩的她熟悉山谷地形,便带着一大帮人抄小路来到山谷底下迅速搜山,终于在一个水潭旁边找到了受伤昏迷的昭明帝。救下昭明帝之后,她便被他认作义女,册封为长平公主。
救命之恩虽重,但昭明帝大有无数种封赏的方法来偿还这份恩情,可他偏偏选择了这种最为复杂麻烦的方法。彼时的星筠也不曾多想,只是欣喜于自己竟有一天也能住进皇城,甚至和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以父女相称。
昭明帝对她极好,可昭明帝自幼体弱,又接替兄长武宗的皇位,日日辛劳处理政务,治理国家,早已是勉力维持。跌下山谷之后虽说保住了性命,尽管奇珍异草,灵丹妙药源源不断,还是难挽大厦倾颓之势。
昭明二年,昭明帝驾崩后,星筠当时跪了两天两夜,吃不下也睡不下,最后晕死在了灵前。可等她醒来,却得知城阳王陈晗夺位,将本该继位的武宗之子英王陈曜毒杀,并下诏让她和亲大凉太子拓跋宇。
如今看来,那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如果不是为了阻止她去和亲,师父就不会死,师兄也不会失踪。
如果一切都和原来一样,那她其实只要守株待兔等着昭明帝上山就好。可是……
来不及了,她必须将所有事情尽快查清,然后报仇。城阳王造反绝对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他一定早就在谋划布局,或许昭明帝玉华山遇刺就是他的手笔。
她不敢赌,重来一次,她是不是还能再救得到那个对她百般疼爱的昭明父皇,她也不知道,自己真的能救得了那个含辛茹苦养育她长大的师父吗?
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趁最糟糕的事情都还没发生,她星筠,一定要先扳倒这个天杀了的城阳王,好叫他早点去见阎王爷,看他能不能去阴曹地府里和阎王爷争王争霸。
星筠正沉浸在自己将城阳王鞭尸八百个来回的壮举中,江映雪又发话了,“还有,你刚才听见外边说书先生说什么了没?”
“啊?”星筠回过神来,恍然地点点头,“那说书先生还挺会讲故事的,顺带好生拍了一番你爹的马屁。”
江映雪睨了她一眼,“我是想说,你不是还托我打听了陆遥这个人嘛,他就是这故事里的陆家人。”
“什么!”星筠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
星筠拉住江映雪的手,“所以,陆家当年真的通敌叛国了吗?”
江映雪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谁知道呢?反正现在,陆家人在天下人的眼中,就是背叛大魏,吃里扒外的奸佞小人。”
“听我爹说,陆家因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满门被灭。”
星筠的手一颤。
“但陆将军的幺子陆遥当年恰好在外游历,此事一出,立刻杳无音讯,这些年通缉令就没撕下来过,可还是不曾有他的踪迹。”
星筠拍了一下江映雪的手,“说话别总是大喘气啊你!”
照这么推算,昭宁十四年她第一次下山,才遇见陆遥不久,在安平观参加祭典后刚回山上,陆家就被灭门了。山中消息闭塞,她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然若她当时还在京城安平观那里,定然或多或少也能得到些许消息。
“其实这次来,我还给你带了一份大礼。”江映雪看星筠神情失落,忙安慰道。
“什么大礼?”星筠心中郁郁,却也打起精神朝江映雪微笑。
落苏不等江映雪使眼色就已经打开了门。
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