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两名守夜的工人替施哲升起灶火,主动担起切菜、做饭的活儿。
施哲在一旁指挥,猪肉切丝煸炒熟透后出锅,笋干泡发,青菜切条,油热鸡蛋入锅,煎好蛋后加水,倒入肉丝、盐、酱油、醋、胡椒粉都来些,辣椒就算了,身体还未痊愈,免得喉咙肿痛。下笋干,焖煮片刻,出锅前下青菜,盛出作为汤底。水沸下面,煮熟后夹入汤底中,添上几片食堂晚餐剩余的牛肉片,点缀些小葱。
施哲吃得滋溜响,两名工人亦是敞开了肚子,大口朵颐,规定的夜宵时间还未到,哪怕受罚,也得尝一尝小少爷亲自指挥做成的鸡蛋肉丝面。一张饭桌上,三人有说有笑,守夜的工人突然见到施哲,先是一阵惊讶,而后转为狂喜,小少爷既然能下床吃饭,必定是老郎中的药方起作用了,老天爷终于开眼了,保佑施家小少爷平平安安。
“最近工厂里还好吗?”施哲低头沿着碗边吸了一口清汤,轻声问道。
“小少爷,我也说不出来好不好,就是比起之前,闹哄哄的,几个管事也是,经常为些事情吵架,厂子里都传开了,说您的身体可能撑不过几日,我们还担心了许久,这不您还能和我们哥俩坐着吃面,真不知道谁传的谣言,不安好心。”何明亮是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说话直来直去,毫不遮掩情绪,“前几天,好几个小管事开始准备收拾行李,打算离开工厂,我们这些工人就不行了,离了工厂,就得回去种地,可我家里最后的那几亩地都被富商买去了,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
另一个工人叶小春伸手拽了拽发小的衣袖,示意他说话收敛些。施哲摆了摆手,笑着说“无妨”,让何明亮继续讲下去。领了施哲的旨意,何明亮滔滔不绝,听得叶小春眉头紧皱,好在小少爷未曾展露怒意,安静地倾听。聊着聊着,何明亮抱怨起入住工厂的永嘉百姓。
“那群住进工厂的病人忒不是人,工厂的工人好心照顾他们,一个个就蹬鼻子上脸,要这要那的,慢了些手脚,就要破口大骂,嚷嚷着说自己可是交了银两的。棉花厂的槐花,与我们哥俩是一个村子的,从小玩到大,多么善良的一个姑娘,就因为端水慢了些,没能赶上时间送上饭盒,被几个妇人围着骂,槐花不爱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地道歉,解释人太多了,有些忙不过来,下回肯定先给她们送来,可这群泼妇哪能放过她,最后还是管事出面,将槐花带走。”
何明亮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眼中似要喷出怒火,愤愤不平:“即使被这样对待,槐花还要每日去伺候她们,说是这是小少爷的命令,她必须完成。平日里有些手脚不干净的老光棍,还会对她动手动脚,幸亏安管事派人在各个帐篷间巡逻,这些贼人才收敛了几分。可那群妇人就在背后嚼舌根,说槐花早就不是个黄花闺女,每日进出那些男人的帐篷,说不定就是在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叶小春急忙拉住何明亮握拳的手,眼神焦急,连忙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反观施哲,早已是一脸阴霾,继续询问道。
“当初我的规定是男性工人照顾男人,女性工人照顾女人,连居住的帐篷亦是如此,男女分离,为何槐花要去照顾男人?”
已经说出火气的何明亮,拍了拍发小的手,心底想着今夜就算被小少爷开除,也要得个说法:“这是几个管事的意思,瘟疫爆发的几天后,工厂里得病的工人愈来愈多,能照顾那些病人的工人只有一百多人,可一个人哪能照顾的来这么多人呢,槐花每日睡得晚,起得早,鸡都还没打鸣,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去食堂准备食盒。中午打个瞌睡,还会被人拽醒,去食堂要些点心,晚了就得挨骂。”
“我想受罪的不止槐花一人,没有人告诉管事,让他们处理此事吗?”施哲皱眉道,刨根问底,替何明亮满上茶杯,后者伸出双手恭敬接过。
“有,我和明亮找过几个管事,可每次管事们都是当面点头答应,说是与安管事商量商量,可之后依然无人出来制止,没办法,我们俩兄弟最近就跟在槐花身边,怕她受欺负。一来二去,那些妇人就往我们身上泼脏水,说槐花不知廉耻,一女侍二夫。我们不敢动手,骂人也不会,只能忍着。”出乎意料,叶小春抢先何明亮开口,就算被开除,也要和好友一起走。
踢皮球,没想到才一年,工厂里就已经出现这种风气。而接下来的一段话,更是令施哲错愕不已。
“少爷您不知道,前段时间您给出消息,说工厂接纳病人的名额有限,好几个管事借此机会收受银两,安排那些交了钱的人先行入住帐篷,所以瘟疫在永嘉才开始三天,千人的名额所剩无几了,里头好多都是些尚未得病的正常人。听槐花说,好多人明明已经痊愈了,却赖在工厂里不肯离开,贪图食堂的菜好吃又便宜,而且还有人伺候。”何明亮抛出重磅消息,一旁的叶小春见状,早已打算破罐子破摔,默默点头,附和几句。
“不仅如此,我前些日子出工厂运菜,瞧见街道上衙役正在搬运不少感染瘟疫而死的百姓尸体,大多是些青年男子、女子,孩童、老人反而少些,我还上前打听了一番,大多是因为未能及时服用汤药而命丧黄泉的贫苦人家,当时我很是疑惑,明明少爷下过命令,永嘉的百姓一旦染病,即可前来工厂免费领取药材,回家煎熬服下,便能痊愈,可为何还会死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叶小春亦是喝了一杯茶水,愤愤不平地继续说道。
“我询问了几户人家,他们告诉我,施家工厂发药不假,可每日限量,去晚了,就没了,几个发药的工人曾偷偷提示过他们,只要交些银两,就能预定明天份额。当时我很生气,却也不敢将此事告诉管事,因为我感觉这件事情并不是几个工人就敢去做的,他们可没有这个胆子。我想过告诉安管事,可就怕他是那个罪魁祸首,一个不小心,我们哥俩就可能身首异处。”
何明亮低下头,沉默不语,对于此事,内心愧疚不已,总觉得是因为自身的胆小而导致众多的永嘉百姓无辜惨死。
施哲早已收敛笑容,不复之前的一副淡然模样。好嘛,自己还没死呢,一个个的手段尽出,拿人命来换取银两,若是自己没能熬过去,这偌大的工厂,岂不是成了耗子窝,尽做些下水道里见不得人的勾当。看来,还是心太软了。
工厂里藏有不少施哲的耳目,管事们平日里见过什么人,收了什么礼,他一清二楚,原本并不想派人监视这些手握权力的管事,万一被发现,人心容易涣散。可在安大与朴迁的建议下,施哲公事公办,建立了一个外人从不知晓的督查组织,直属于施哲。
所以平日里施哲皆是睁只眼闭只眼,管事们收些贿赂,只要不做出有损工厂的事情,权当无此事发生,可当下,已经触碰了施哲的底线。
人命在他们的眼中,竟然就值几两银子!
最令施哲心寒的是,他还未感染瘟疫之前,管事们就已经开始谋划名额的事,而督查组织却毫无反应,不曾上报,连何明亮两个普通工人都知晓的事,督查组织怎会不清楚,灯下黑,没想到施哲在无形之中成为了这些管事们的保护伞,他的眼睛被人蒙蔽,耳朵被人捂住,听不到底下人的声音,看不见他们的痛苦。这种在他人欺骗中生活的感觉,真的让人不爽。
“管事们是否威胁过工人们,此事不准在我面前透露,否则后果自负。”施哲心中了然,强忍心中怒火,目前身子虚弱,谋划些事情仍是力不从心。
“少爷你怎么会知道此事,一个字都不带差的,几个管事们就是这么和大伙儿说的,说是您身体抱恙,工厂里的事情皆有安管事处理,谁要是让少爷因为劳碌此事而病情加重,驱除工厂事小,能否活命就得看护卫队的心情了。”
“护卫队里也有他们的人?”施哲心底发寒,皱眉问道。
“这个我们不清楚,平日里踏实干活,接触不着这些,道听途说,不敢在少爷面前胡言乱语,免得冤枉好人。”何明亮挠了挠头,老实说道。
施哲松了口气,可心中的戒备不敢放下,怎会空穴来风,他可不信。
“今天晚上的话你们哥俩就藏在心中,不可对外人说起,如果管事询问,就说和少爷吃了碗面,聊了些家乡趣事,其他的一概不知。至于槐花姑娘和那些照顾病人的工人,明天我会让人借口撤走,其他事情你们不用操心,我会妥善处理,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何明亮与叶小春商量好了似的,“咚”的一声,一同跪地,抱拳感恩少爷为他们这些低贱的平民做主。两人今晚吐露这番心里话,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见多了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富商老爷,却从未遇见过像施哲这般考虑普通工人死活的好人。
施哲裹了裹棉衣外套,怎么又有些发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