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腊八祭灶,年下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同样的习俗在这儿也跟陈焕记忆里的童年一模一样。
腊八这天天刚蒙蒙亮,窗外刚传来第一声鸡啼,兰娘就已经在院子里催他起床了。
推开偏屋的房门,陈焕就看见灶房里昏黄摇曳的火光,从门里把半个身影拉长放大,偷射在院子里。
他蹑手蹑脚的摸过去,佝着身子穿过低矮的房门,兰娘背对着他,专心的将土灶周围的细碎柴火扫进灶膛里,膛火映的她满脸通红。
直到陈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吓得兰娘轻轻地“呀”了一声,看见是陈焕之后,佯装发脾气似的用柴火棍在他脚边敲了好几下将他赶退。
“你先去刷牙洗脸,早饭一会端出去。”
陈焕顺着兰娘的话,就看见灶房的窗户底下已经给他备好了热水,窗台上摆着一小碟给他刷牙用的青盐,跟着火焰晃动一闪一闪的在发光。
等到陈焕洗漱完再回到屋里,兰娘已经在小木桌上摆好碗筷和简单的早饭。大陶碗里平日装的杂菜馍馍今天也换成了香喷喷的白面馍馍,小碟子里装的咸菜也专门过油炒过,光看两眼就让人口水直流,旁边还配着一碗自家腌制的酱菜……
“你咋起这么早咧?多睡会不好?”食欲大振的陈焕坐下就吃,白面馍就着酱菜,几口就是一个。
兰娘眉眼含笑的看他吃的开心,自己也是拿起一个一点点慢慢掰着吃——寻常日子哪里舍得吃白面馍,好东西她总是下意识的先紧着男人来。
“一会还要去山里九叔家咧,不早些过去让人等着,失了礼数可不成。”兰娘将菜碗往陈焕那边推了推。
陈焕看见兰娘吃得细致,又将碗推了回去:“你自己吃,不用紧着我来,我吃不了那么多。再说了,家里今年也不缺粮。”
他还没过过苦日子,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领了一笔相当宽裕的赏钱,就算是躺在家里养伤的时候,兰娘也将他照顾的衣食无忧。
但兰娘不是,她曾跟“陈焕”在半夜里数着铜板过日子,也曾为了几文钱绞尽脑汁过,所以就算今年男人用命换来个富裕年,刻在骨子里的节俭还是让她精打细算过日子。
陈焕见劝不动兰娘,又吃了几个馍馍之后就停了筷子。将剩下的一半推过去,“恶狠狠”的命令她吃完不许剩下。
去九叔家是冬月节那天就说好了的,陈焕差点忘了,不过等他走到堂屋,发现桌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已经堆了满满一桌面。
“这些都是要带过去的?”陈焕看着兰娘打包好的东西有点惊讶,他分明记得上次彩儿已经买了不少东西了。
兰娘点了点头,一一给他点数——上次过节彩儿虽然采买了不少,干果蜜饯粮食米面这些都买了,不过小姑娘到底不够细心,盐巴,灯油这些必须品当时都忘了买,家里就是有肯定也不够过年用;九叔的袄子有个窟窿没补,估计家里针线这些零碎东西也没了;上次姑嫂二人一块扯的花布这几天也托人赶工才将衣裳做好;还有粮铺里后边上来的贡面当时没买到,也特地多买了一点,这次一并带上去;还有…
“彩儿都这么大了,还玩这个?”陈焕从地上捡起一个拨浪鼓,还有一个转起来就呜呜响的木风车…
“这不是给彩儿带的,堡里的米瞎子家年初才抱了娃娃,这是给人家送的…”兰娘一把夺过两个小玩具,笑着说:“样样都是算好了的,都要带上去。”
见兰娘数的有根有据,考虑得也远比他周到,陈焕只好听话的将东西一样一样绑好,又找了根结实的木棍挑在肩上出发了。
九叔住在落阳岭外围的山里,跟着几个都住附近的猎户人家一起被叫做鹰嘴堡,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经过问路,还以为到了什么贼窟匪窝了。鹰嘴堡离谭石庄也不过大概八九里的路程,可是大半的道路都是崎岖难行的山路,现在又是大冬天,漫山铺着积雪,更是湿滑难行,所以兰娘才会早早的就起来让陈焕准备出发,唯恐路上耽误了。
路虽然不太远,可是毕竟大大小小带了不少东西,等到陈焕跟兰娘紧赶慢赶赶到鹰嘴堡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时候了,九叔也站在山路边上等着他们。
“来咧来咧,快进屋去,外边可冷。”往常都是他跟彩儿去庄上去的多,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其他重要日子陈焕他们才进山来,所以他显得格外高兴,赶着过去帮忙,想将陈焕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
“不累不累,您怎的还在外边等我们,又不是不认识路。”陈焕将挑子挪到另一侧肩上避开热情的九叔,又招呼他一道进去。
兰娘也跟着附和道:“就是,您让陈焕来就行,挑子里还给您带了几斤聚香楼的好酒,别抢来抢去把东西撒了。”
九叔拗不过陈焕,也就没继续抢,满脸笑容领着二人进了屋里。
上个月进山打猎,陈焕来过一次,堂屋一边的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工具,柴刀,兽笼,捕兽夹一应俱全,另一面墙上挂着两张强弓,底下的箭壶虽然空着,但是旁边地上就堆着一小堆光溜溜的箭杆。
陈焕刚找了个地方把东西放下,彩儿就从隔壁探出头来:“焕哥哥,兰嫂子,你们来咧,快过来,饭食已经做好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虽然上次进山没捕到什么值钱的家伙,但是也还算有些收获,所以桌上摆的满满当当的几个碗碟里竟是肉多菜少。等到众人落座了,彩儿又端上来满满一锅香气扑鼻的腊八粥给没人盛上一碗。
今年除开陈焕的事故,两家人都算得上是顺顺当当的一年。这一点从粥里就看得出来,里边不但像寻常人家一样放了莲子红枣花生仁,连核桃松子桂圆肉这些稀罕的干果也加了不少,甚至熬粥的米除了平日里用的江米黄米,还专门加了不少的糯米一起熬煮。
陈焕尝了两勺胃口一下就被打开了,端起碗一下就连喝了两碗,直到看见兰娘不停用眼神示意,他才慌忙用手盖住碗口,挡住彩儿不让她再添了——“还要留肚子吃点肉才行。”惹得众人一同哄笑。
“这锅粥的手艺还是兰嫂子教给我的哩。”彩儿看陈焕将手挪开,又偷偷从他手下抢过陶碗,给他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粥递过来。“焕哥哥你放开了吃,锅里还多着呢,我一大早就起来忙这锅粥,照兰嫂子说的,料都加足了之后用小火慢慢煮,但是只能让它咕嘟起泡不能让它滚,就这样熬煮了一上午。你要是舍不得吃,那真是浪费我辛苦了。”
陈焕又吸溜了两口,不断的点头说道:“你嫂子教过你回头还要再来找你学手艺——有些年没吃过这么香的腊八粥了。”这倒是陈焕说的实话,他记忆里更多的是便利店随买随吃的罐装八宝粥,而上一次在家里用心熬煮的腊八粥确实要追溯到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了。
虽然知道陈焕的话更多是玩笑,但是兰娘还是在桌子底下偷偷的掐了他一把,也顺便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九叔这时也取过酒壶来给陈焕和兰娘一起倒上一碗带上来的好酒,然后又瞥见一旁眼巴巴看着三人的彩儿,溺爱的摇了摇头:“也罢,今天难得一家高兴,彩儿你也一起来喝一碗,不过就只能喝一碗!”
彩儿有了父亲的允许,高兴的去灶台给自己拿碗,精挑细选之后挑了个明显大一圈的陶碗回来了,九叔发现了她的小心思,但也只是笑笑没说话,默默也给她满满倒了一碗酒。
“今年大家过的都不容易,焕儿更是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还拿了衙门的犒赏,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老叔我看着你自小长大,而今你虽然变化大了些…”九叔轻轻磕着酒碗,又看了一眼兰娘,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老叔相信你本性不曾变过,若是你有什么为难的,大可以跟老叔商量…”
今年虽然大一家子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可是陈焕义无反顾的要跟兰娘和离却是九叔一直想不通的心病。
他跟陈焕父亲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朋友,虽然没有血亲,可是在故人亡故之后他还是毫不犹豫的接下了照顾故人子嗣的重任。就算自己有了彩儿,同样也没冷落了陈焕,一直将他视如己出。后来彩儿娘因为寒症,苦熬了几年将彩儿稍微拉扯大一些就撒手人寰,这两个娃儿的重担就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陈焕于他既有养老送终的想法,同样是担心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彩儿也能有个兄长照顾。
他自己只是一个山野猎户,本事有点却也不多,将将能勉强养活几人的衣食,所以那时牙婆撮合兰娘和陈焕时,他也出了不少力气帮助这个小家庭在庄里站稳脚跟。这样自己平时出去揽工或者进山打猎的时候,彩儿总算有个安稳的去处,不用一个小姑娘独自待在山里。
可偏偏陈焕转了性子居然要和离…
陈焕和兰娘也都听出来九叔话里的意思,可上次兰娘让陈焕回里屋休息被拒绝之后,除了第二天稍微互相红了一下脸,两人的关系反倒更亲近了一些。
不过这种事情倒是没法当着人面说出来,还是兰娘机灵一些,端着酒碗说道:“九叔你操心了,我看陈焕这变化倒是好处多些,至少不像往年那般木头了不是?”
“而且您看我今天不照样来陪您过节么?这碗酒就我先敬您好了。”说罢,兰娘就端着酒碗一饮而尽。
九叔听完却没有直接喝,而是看着陈焕,想知道陈焕是个什么态度。
陈焕这些有的被架住了的感觉,他连恋爱都没谈过,如今却被长辈当着面催婚,实在是种没法言说的感觉。
他并不讨厌兰娘,甚至可以说他还挺喜欢的,虽然从哪方面看都不算是个美女,可是这么久的相处下来,在内是温顺贤良,不可多得贤内助,对外的待人接物也有礼有节,大方得体。可是让陈焕就这么下决定还是太强人所难了。
“九叔……你看……我这……”陈焕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九叔一听就明白了,语气也抬高了几分:“你小子,亏得兰娘还说你好,你倒还不如兰娘一半!”
陈焕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理亏,不等九叔接着说,也举起手里的酒碗一口气喝下。
陈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喝酒了,但是他酒量并不算差,只是这酒也太难喝了。又酸又涩,就像是米酒兑了醋一样再熬煮出来的汤水一样,只有一丝丝微弱的酒香。
明明在庄上路过聚香楼里边传出来的饭菜挺香的啊,怎么“好酒”就这模样?还是兰娘舍不得花钱买了劣酒带上来?不应该啊,看兰娘这态度怎么也不像是舍不得花钱的模样啊?
只是架势都摆出去了,陈焕强忍着味道将嘴里的酒咽下去,最后还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嗝。
九叔看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有什么意见憋着不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闷气的终于将酒喝下,却是再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端着酒碗在一旁的彩儿看陈焕一碗酒下肚,马上又顺了几口粥,倒是机灵的看出点什么,给他夹了一筷子肉打岔道:“我记得焕哥哥你酒量没那么差啊,怎么才一碗酒就面红耳赤的。赶紧多吃点菜,这些都是我爹爹特地留下的,别人想买都买不到呢。”
陈焕感激的看了这个懂事的小妹妹一眼,却也不敢接话,只是像九叔一样埋头吃菜喝粥。
原本合家欢的家宴就这样以近乎闹剧的形式结束了,直到吃完饭九叔对陈焕都没什么好脸色,不过对兰娘就好看多了,还让彩儿又拿了点山货给她带下去。
最高兴的就是彩儿了,趁着她爹爹没注意,将兰娘给陈焕倒的酒偷偷都给喝了,所以等到几人出门时候,彩儿居然是脸最红的那个。
在陈焕二人下山回庄里的路上,兰娘轻声的问他:“你真就这么讨厌我?”
陈焕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将兰娘往怀里搂了一下:“山路雪有点滑,别走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