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回家送走了九叔和彩儿,天已经完全断黑了,陈焕还要将伍石头的钱给他送过去,临出门时,兰娘又追出来,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包里装着今天在集上特地多买了一些的粟米莲子和其他吃食。
“过几天腊八节了,石头大哥肯定没空出门买这些东西,你给他带一些过去。”兰娘穿着单衣在院门口跟陈焕小声交代:“钱让他先留着不着急还,就是要还也过完了年再说。”
陈焕看着夜风里兰娘发抖的身体,接过包裹塞进怀里,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催促兰娘赶快回屋,转身就嘎吱嘎吱踩着雪朝村东头的伍石头家走去。
远远的瞧见伍石头家透着一点微弱的光亮,还好没休息,陈焕暗自庆幸,加快了脚步过去叩门。
听到陈焕的喊门声音,伍石头赶紧将他迎了进来。不过虽然进到屋里,却并没有暖和多少,甚至有突然的冷风从某个方向吹来,激得人直打哆嗦。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豆大的光刚够照亮桌面。角落里的火塘也是乌漆嘛黑的,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熄灭了。
伍石头熟络的从火塘边上取来陶碗陶壶,给陈焕倒了一碗水,有些尴尬的说:“水还是温的,正好入口。”
“咋不烧炭咧?连火塘都熄了?”陈焕有些责备的说,顺便将带来的钱粮掏出放在桌上。
伍石头挠了挠头:“家里劈柴不够了,先紧着老娘用着,再说了,这天也不算冷,烧了也是浪费。”
陈焕白了他一眼,瞧着他把身上的破袄子用力裹了裹紧,就这说瞎话的水平陈焕都懒得拆穿他。
“你那张皮子还挺不错的,几家行商抢着收,最后给你卖了八千二百钱,你点点数看够不够数。另外给你带了点腊八粥的辅料…”陈焕冷的搓了搓手,也没等伍石头回答就接着说:“我婶子在里屋休息了没?我去瞅一眼。”
伍石头掌着油灯陪他进到里屋。里屋虽然暖和一点,却也没好多少,只有土炕里能隐隐的瞧见星点的火光。
看见老人家已经睡了,二人没打扰就退了出来,将房门严严关上,生怕跑了本就不多的热气。
“大夫说是什么病?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听见陈焕问话,伍石头无奈的摇了摇头:“大夫来看过几回了,跟彩儿娘一样的寒病,一遇到刮风下雨变天就乏力,这次严重的时候连吃东西都吃不下,刚喂进去转身就吐出来了。”
“大夫说,今年约莫能捱过去,但是明年就不好说了。”伍石头陪着陈焕坐回桌边,又把灯芯挑亮了几分,可是满脸的愁云却没法让这光亮驱散。
寒病?浑身乏力还吃不下东西?陈焕猜测可能是风湿,或许还有些消化系统的毛病,只是他对于医学属实没什么了解,遇到这种专业性质的问题给不了任何有价值的建议,只能陪着伍石头一起叹气。
原本陈焕还想向伍石头打听一下进草原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说法,不过看着人家自己家事都愁心满腹,陈焕还是没有开口,聊了些宽慰的话,又拒绝了他要把向兰娘借的钱还回来的要求,就告辞离开了伍石头家。
借着星月的光回到自己家,兰娘烧好了热水在等着他,木盆里腾起阵阵热气,兰娘拿着擦脚的粗布坐在一边。
他从兰娘手里取过粗布,拒绝了她准备伺候洗脚的想法——自从能自己活动之后,陈焕就不怎么让专门来伺候他起居了,兰娘知道他意思,就自顾自的坐在一旁看着他。
“石头大哥家咋样,婶子好点了没?”
“不好说,不过你明天提醒我一下,我给送些柴火过去。”陈焕歪着头想了一下,接着又说:“咱家自己够不够,不够我明天多劈一些。”
“不用了,咱家干柴够用,炭也烧了一些,到开春都够用了。”兰娘看着眼前的男人,思考着心里的话要不要问。
陈焕也瞧出来兰娘好像憋着什么,几下将脚洗完,准备出去倒水,兰娘一把接过来,端着水盆站在一边。
“进草原的事你怎么想的?能不能不要去?”她是个妇道人家,这种事情原本不该她插嘴。
男人们能出去寻些活路放到别人家里都是了不得的大好事,家里的婆姨不说全力支持,出口反对的绝对是少之又少。只是兰娘的父母都是死在乌勒戎人手里,对于那片草原她只有无尽的恐惧和仇恨,眼下又要她送男人过去,她实在是没法沉默的接受。
陈焕不清楚兰娘的担忧,他白天之所以没给货栈确定的答复也并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其他原因,而是单纯因为他对于草原的了解还是一片空白,做不出来唐突的决定。
虽然从县城到庄里人人对于那个北面的邻居的态度都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可是陈焕对此暂时还毫无感觉,那个和大景王朝一样陌生的乌勒戎族跟他还没有任何瓜葛。在他目前的认知里,所谓的“敌人”也不过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游牧民族罢了,远不至于见面就打打杀杀。
所以这次有机会能进一趟草原,陈焕其实是更有兴趣的,不然他也不会想去找伍石头先打听一下(虽然最后还是没问)。
兰娘见陈焕不说话,还以为他已经下定决心了,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难看,语气也着急起来:“我知道公公婆婆跟我爹娘一样,也是因为乌勒戎狗没的,你或许憋着气想要去寻仇,可是十几年你都过来了,现在好不容易过了段安生日子,你何苦再去走这一遭。”
陈焕听着兰娘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他也曾听说过“自己”的往事,可那些事在他听起来,跟听旁人的故事差不多,要不然他也不会顶着压力就算净身出户也要跟兰娘和离。他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做一个切割。现在兰娘提起他的过去,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说去吧,显得自己不在乎兰娘,说不去了,又显得自己不顾“父母大仇”。
“你也别着急了,我这不是也还没给人家准信么?几个月之后的事情还早着呢,我考虑清楚了自然去答复人家,现在你着急有什么用?说不定到时候那什么四源商号和冯记就不去了,大家全都落个清闲。”陈焕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人家商号和货栈连货物都已经备好了,而且还在到处找人手,估计筹划也不是一两天了,怎么可能说不去就不去。不过眼下他也不想让兰娘一直在心里存着这么一个疙瘩,只能说些没边的话想要糊弄过去。
兰娘没留意听陈焕话里的“答复”是去还是不去,只是下意识以为陈焕同意照她的想法去考虑,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下来。
夜慢慢的深了,兰娘将一切收拾妥当,陈焕也准备回去休息,走到门口兰娘突然叫住了他:
“要不然,今后你还是回里屋睡吧?偏房没有热炕,晚上火塘灭了容易冷。”
陈焕一听,赶忙摆手拒绝,虽然生活上他还是把自己当成这家的男人,方方面面的能做就做,在外面做工的报酬也照样给兰娘打理。
可真要他踏出这实质性的一步,他还是下不定这个决心。
等到陈焕出去替她关好门,兰娘也只能吹灭灯火,幽幽的独自回到里屋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