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灾之年,必有饥荒,二者相伴而生。
兽皮少年将族人的尸体尽数埋葬后,终于踏上了离开阎山、前往丰都城的道路。
他一路上背着妹妹,路途所见,草根树皮,搜食殆尽,流民载道,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凡荒旱诞生,必有大疫随行,凡瘟疫之行,自生臭秽之气,人闻其气,疫气入体则相染。
此番天象异变,波及的不仅仅是阎氏一族所在之地,更是涉及整片丰都城域。
数之不尽的尸体枕藉于官道上,腐烂后逐渐散发出难闻的疫气,再加上禾稼不登,缺食少粮,体质孱弱的普通人更是容易沾染疫疾。
医书有载,雄黄者,味苦平寒,主寒热,鼠瘘恶疮,疽痔死肌,杀精物、恶鬼、邪气、 百虫毒,胜五兵。
阎四夕手中没有多余的药物,只能选择昼伏夜出,尽可能避开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同时也避开那些如狼似虎的灾民。
大灾之年,人性、道德、伦理,在饥饿面前统统都是狗屁!
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是人性最丑陋的一面,但也是人性最真实的模样。
然而,连七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那些个乡野村夫又岂能不懂?
阎四夕背着小馋儿走在路上,身后是一道道窥伺贪婪,又带着忌惮恐惧的目光,孰不知身前的少年正在瑟瑟发抖。
他囫囵吞下一块新鲜的血肉,那不是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而是硬生生从敌人的喉咙处咬断的。
“风萧萧,雨萧萧,人生自逍遥……”
“烟迢迢,水迢迢,鬓花歪头笑……”
兽皮少年的声音沉稳依旧,安慰着身后背着的妹妹,但只有被他紧紧背着的小馋儿才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尤其是持有匕首的左手,更是抖得厉害!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亲手夺取生命,第一次感受血液在脸上炸开,第一次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流逝。
鲜血由温转冷,生命脆弱如斯,人心凉薄至此!
但为了护住小馋儿,他毫不犹豫手起刀落,生生咬破了对方的喉咙,对虎视眈眈的灾民进行了震慑,因此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进行挑衅。
对付一头初生牛犊,灾民大可仗着武力抢夺,但眼前的少年……他分明是一头乳虎!
一头獠牙毕露、利爪峥嵘的见血虎!
阎四夕没有擦拭身上的鲜血,也没有试图抢回被扯得四散的包裹。
他知道,这些灾民已经处于崩溃边缘,唯有鲜血,方能令他们有所忌惮。
他虽是孑然一身,但还是昂首挺胸背着妹妹,杀气毕露地走在路上。
他已经没有依靠了,背上这么一个小姑娘,是他唯一的家人,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命!
又是短短三息,阎四夕已经脱离第四重晓梦劫,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已经看不懂阎四夕的道心究竟如何。
“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周止摸着脑袋,喃喃道,“他娘的,渡个晓梦劫都如此惊心动魄,不愧是阎氏之子。”
在场之人唯有太昊尚,从阎四夕脸上的神色看出了端倪,心中的担忧渐渐放了下来。
“表哥向来是谋定而后动,昔年在帝都横行无忌时,每每都能全身而退,想必是另有打算。”可当太昊尚的目光看向万妖山伫立的诸多金身时,心中又是一片绝望。
妖族虎视眈眈,人族一方却是勾心斗角,丝毫没有援助的意思,只是蛰伏在阜阳中默默观看。
尤其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始终一言不发,没有太昊皇朝的王侯施以援手,阎四夕纵使能鱼跃龙门,又如何能安然脱身呢?
阎四夕丹法运转,已然越过九十五丈,迎来晓梦蝶第五次振翼。
晓梦劫之五,母为子谋,何错之有!
饥荒突袭而至,遭遇巨大变故的又何止阎四夕一人,心魔劫倒映的景象不仅是阎四夕的经历,更是与其息息相关的旁人事迹。
阎四夕此次并未神游过去,而是以旁观者的视角,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在他身前,一对农家夫妇正愁眉苦脸,不知接下来应当去往何方。
“咱们往丰都城走。”身为一家之主的青壮汉子拍板,夫妇二人带着四个孩子开始了逃荒。
他们原本便不是富裕之家,家中余粮本就不多,一家六口再如何省吃俭用,数日之后也已口袋空空,几乎要饿死在逃荒路上。
“活不下去的……”汉子一边煮着树皮草根,一边看着身旁吃着面饼的老夫妇。
眼中渐起红光,心中杀心顿起!
青天白日之下,汉子捡起路边的石头,从老夫妇身后摸去。
等到汉子神智清醒,看到手中血迹斑斑的石头,一阵惊慌失措后赶忙丢向一旁,而身旁的那对老夫妇早已命丧黄泉。
汉子惊慌过后,目光瞥见老丈怀中露出的一角面饼,眼中又泛起贪婪。
那一天,一家六口吃着些许染血的面饼,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从那以后,汉子仿佛开智一般,成天带着年龄稍大的儿子在外游荡,每当一家子饥肠辘辘之时,便趁人不备痛下杀手。
二人手法日渐娴熟,良心也渐渐泯去,即便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是屡屡犯案,手上成日里血迹斑斑。
妇人于心不忍,私下劝过丈夫几次,但汉子只是口头敷衍几句,行事作风一如既往。
终有一天,汉子被说得烦了,劈头盖脸给了妇人一巴掌。
“妇道人家!”这是老实巴交地汉子第一次打她,这一巴掌令她有些发愣。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岁月无声,人心易变。可究竟是这个世道改变了人心,还是汉子的本性就是如此?
她不知道,于是越发地沉默,只是尽心地看顾着几个孩子。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父子二人惹到了硬茬子,争抢扭打之中被杀死,沦为他人口中之食。
妇人远远看着,眼泪不绝,却连上前收尸的勇气都没有。
“莫让我老张家断子绝孙!”这是汉子临死前的遗言。
此后数日,妇人一路东躲西藏,再不敢与陌生人接触,直到幼子饥肠辘辘,体力不支倒下。
妇人万不得已之下,寻了一户逃荒的人家,以一女互为交换,烹煮为食……
人间大苦,莫过于此。人间大爱,何至于斯。
妇人眼神悲伤,一手怀抱儿子,一手抚摸着女儿的脑袋,眼中渐起水雾,心中暗下决心。
阎四夕身处晓梦劫中,面色无悲无喜,淡然看着心魔幻境倒映出的一幕。
晓梦劫光阴流转,重现当年阎四夕憎之恨之的一幕。
月夜深寒,不胜人心,妇人的身影在远处若影若现,慢慢朝着兽皮少年兄妹靠近。
兽皮少年早已有所警觉,起身时眼中凶光闪烁,握着匕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用力,紧紧盯着妇人不发一言,全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犹如濒死的野兽。
妇人的动作缓慢,大概是多日粒米未进,刚刚又挨了少年一踹的缘故,身体越发虚弱无力。
离得近了,兽皮少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妇人不是只身前来,身旁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幼童,从外貌来看都在五六岁左右,与妹妹小馋儿相差彷佛。
见到手持匕首,凶狠面容的兽皮少年,妇人犹豫了一会,在一丈外驻足不前。
妇人一开口,沙哑的声音如同破旧的二胡,“少年郎,婶子原本有四个孩子,走到现在只剩下两个了……”
面黄肌瘦的妇人顿了一下,迎着兽皮少年凶狠的眼神,心中既害怕,又有些羞于启齿。
见她半晌不说话,兽皮少年瞥了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一眼,不由心头一软道:“婶子,我们兄妹俩孑然一身,既身无分文,也没有多余粮食。实不相瞒,这一路上我们也是靠啃树皮,嚼草根,吃着观音土过来的。”
妇人微微点头,犹豫了一下后,将左手边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往前一推,示意她往阎四夕走去。
小女孩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听从娘亲的指令,迈着小短腿一步一步向前。
“停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兽皮少年挥舞着一下匕首,威吓了一句。
明晃晃的匕首反射着森寒的月光,小女孩内心恐慌,回头望了娘亲一眼。
妇人面带不忍,眼眶中盈满泪水,问道:“少年郎,婶子的丈夫已殁,另外一儿一女也在逃荒途中失散了,这男娃是我老张家唯一的念想了,婶子必须让他活下去。”
“婶子本想杀了这女儿,烹煮为食……如今用她与你妹妹交换,你我皆能苟延数日,你看可好?”
兽皮少年如遭雷击,浑身发抖,既惊且惧,迎着妇人渴求的眼神,他突然暴怒道:“滚!滚!滚!”
幻境中的兽皮少年血脉贲张,状若饿狼,伫立一旁的阎四夕却是无动于衷,只是微微叹息道:“母为子谋,自是无错。可我又何错之有,区区心魔,难道就只有这点手段吗?”
随着阎四夕话音落下,心魔幻境再次破灭,万古龙门中似乎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但此番天地却无人听闻。
只有身在劫中的阎四夕,隐隐约约有些察觉,仔细倾听却是寂然无声。
晓梦劫环环相扣,心魔幻境都是通过阎四夕的记忆而构筑,一般来说,人都是有同理之心,但这一点似乎在阎四夕身上并不生效。
他曾见娘亲在怀中痛苦死去,因此心中对往事念念不忘,这一点被晓梦蝶自然而然地捕捉到,因此故意创造了晓梦第五劫,针对的就是他这份心思。
只要他在晓梦劫中略有犹豫,亦或是后悔之心,心魔便能趁虚而入,令其永世沉沦。
晓梦蝶六振翼,心魔劫之六,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多日的长途跋涉,阎四夕终究还是来到了丰都城,此刻的他尘埃满面,一身邋遢,比起大街小巷行乞的乞儿还有所不如。
兽皮少年站在黄土地上,眼前是一座雄伟的城关,城墙高大数丈,从城门口处往两边极尽延伸,以他的目力难以穷尽。
作为周国辖属城池之一的丰都城,无论是经济、军事,还是民生、商业,都不是周边镇子村庄可以比拟的。
旱灾是仙人斗法导致,凭周国的国力只能咬落牙齿和血吞,硬生生吞下这份苦果,但后续的赈灾放粮一事,城主府还是要担负起这份责任。
城内的士族豪绅自然是不情不愿,在他们眼中,平民百姓就是蝼蚁之身,收割了一茬又有一茬,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命,远远比不上自家的金银财宝。
但奈何城主府下了严令,城中的大富大贵之家也只能出工出力,至少在明面上给城主府一个面子。
兽皮少年远远便瞧见,城门处围了黑压压一片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均是逃荒避难而来的灾民。
人声鼎沸,吆喝声、锅碗瓢盆相互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沸水滚油相溅,喧嚣不止。
一群仆役着装的家丁维持着秩序,让灾民一个个地排队领取粥水。
在乱世之中,善心是需要力量支撑的,饥肠辘辘的灾民们可不会讲究规矩,可看着眼前身材壮硕、手持兵器的家丁,只能老老实实按规矩领粥。
按照周国律法对施粥的标准,插筷不倒,巾裹不漏,筷子浮起,人头落地。
这话的意思是,赈灾所熬制的粥水,必须做到筷子插进米粥不会横倒下去,用毛巾包裹的话,粥水也不会滴漏下来。
若是出现筷子在粥中浮起的现象,涉事的一应人员都要落得人头落地。
这并非是周国一国之律法,而是出自法家圣地九刑司的律法,一旦被查实为真,即便是太昊皇朝这般强盛的皇朝,也要面临莫大的压力。
然而,这律法针对的是国家,私人的赈灾并不受限制,所以兽皮少年眼中的粥水寡淡无比,说是半粥半水都算是夸大其词。
即便如此,可当热腾腾的气息扑到脸上,多日水米未进的兄妹闻到如此香甜的味道,一瞬间都是百感交集,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