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郊区有很多很多废弃的铁轨道,它们藏在一簇一簇同人高的芦苇丛里,大多时候更会被野草占领,风一吹不知名的飞絮四散,借助风的力量让那充满希望的种子,飘向远方。
这是苏万唯一的秘密乐园。
他喜欢带着他的萨克斯管来这里练习新曲子。
这里是真正的荒野,自由,空旷,辽阔,无人知晓。
没人会嫌弃他走调的音符,他也不会影响任何人的耳朵。
这里就只有他自己。
是哭是笑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风能听见,野草能听见,静悄悄的锈迹斑斑的铁轨能听见。
苏万喜欢音乐吗?
其实他也不是特别喜欢音乐。
他为什么会喜欢萨克斯管呢?
你要是问他,或许他也不能给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只会说,“就觉得特别。对,就是特别。”
特别是一种怎样的词汇呢?
特别,它可以是形容词,表示与众不同的,不普通的。
它也可以是副词,表示格外,特地,尤其。
它有着十分,非常,特地的意思,也可以形容人或事物达到了某个程度。
可以说,萨克斯很特别,也可以说苏万特别喜欢萨克斯。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苏万希望和萨克斯一样特别。
而他想要的这种特别,并非高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并非雪山神女,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并非孤傲不群,自命清高,不与人往。
而是穿梭于茫茫人海之中,不普通也不高贵的存在,既高贵又普通的存在。
像苏万这种在别人眼里被打上有钱人家小少爷标签的小孩,好像从小到大都过着无比优越的生活,令人望尘莫及的生活。
他的身边总会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冲着他家优越的条件而来。
苏万很清楚这些人的目的,苏万也很理解这些人的目的。
怎么说呢?有野心也是一件好事,在这个世界上假装自己什么也不在乎的人才是最令人可悲的人。
那时候苏万还不知道,有那么一种人,导致他们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变成一个看上去无所求无所往的人,是因为他们拥有过一切,同时也失去过一切。
他们漫无目的的活着,按部就班的活着,并且,这种人占比世界的比例太高太高了。
又或许苏万的身边一直一直存在着这类人,只是他年龄太小,他理解不了。
到他能理解的时候,他已经拯救不了那类人。
即使他拼了命地去挽救,甚至拼上自己的全部。
“苏万,你说你没有这个音乐天赋,就别在这折磨我的耳朵了行吗?”
“我乐意。”
“你乐意什么啊,你乐意,你这纯纯浪费时间,浪费空气,浪费土地,浪费资源,浪费金钱。”
黎簇吊儿郎当地说。
“我就吹,你能拿我咋样?”
苏万见不得他那贼贱的样儿,火气一上头,犟劲也上来了,使了吃奶的劲儿地吹手里的萨克斯。
浑厚的声音瞬间响彻云霄,四周的芦苇,杂草,铁轨却一如既往,影响不到一点。
唯有黎簇捂着耳朵,直跺脚。
他看着苏万吹那个破管,他此刻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非撅了它烧柴不可。
但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去阻止苏万吹响萨克斯的行为。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给苏万一脚,让他甭吹那破管子,他唯一的反应只有捂上耳朵,省得耳朵受罪。
苏万的一口气不是特别的长,他发泄过一轮之后,开始猛吸气,吸得太猛,头有些开始发蒙,直往黎簇身上倒。
“有点缺氧,缺氧。”
苏万抓着黎簇的袖子说。
“你丫被把我衣服抓坏咯,我今儿才换的。”
苏万听着白了他一眼,缓过劲儿来之后,把人往后一推,自己往前走了两步,从书包里拿了两作业本垫屁股,自顾自地坐在了一铁轨杆上。
黎簇正踉跄地往后倒,好容易才稳住劲儿,站稳了身体,苏万已经挥手招呼他过去了。
“鸭梨,你傻站那干啥呢,过来坐啊。”
黎簇呲着牙走了过去,一过去就给了人一脑蹦。
“你丫手挺黑啊,给我差点摔个屁股蹲儿。”
“切。那你现在不也没事嘛。”
苏万委屈巴巴,又抱着书包去翻包里的东西,掏出一包辣条,撕开包装递给黎簇。
黎簇一把抢过,蛮横地说,“这包就归我了,就当是你对我的补偿。”
苏万瘪了瘪嘴,没在言语。
黎簇吃了几根之后,看苏万真没啥动静,扭头去看,才发现,苏万抱着书包,下巴正搁在书包上,呆愣愣地看着远方。
黎簇就问,“那儿有什么好看的?”
苏万头也不回地回答,“没什么好看的。”
“那你还看?”
“我不知道,就是……看。”
苏万话说得莫名其妙,黎簇听得也莫名其妙。
前方其实什么也没有。
一样的蓝天,一样的白云,一样的芦苇,一样的杂草,一样的荒野。
对,就是荒野。
苏万说过,他常常来这片荒野。
他还说,他来并不是因为喜欢孤独,也不是因为喜欢宁静,只是单纯喜欢。
黎簇把那包辣条递给苏万,“算了,一个人吃不香,这东西还得是抢着吃才香。”
苏万又一次眨巴眨巴眼,抿着嘴,去拈一根辣条,吃完手指都是油。
黎簇十分有眼力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被揉成一团的纸。
苏万看着黎簇不说话,也不动手拿纸。
“这纸干净的,真干净。”
黎簇以为苏万是嫌这纸不干净,连忙解释道。
苏万摇头,反常地去嗦指尖上的油。
“你不是说,吃这种辣条最香的就是嘬手指吗?”
黎簇看着苏万的动作不知该做什么样的反应,他只知道苏万这人是有洁癖的。
“香归香,可你不是不爱这么干吗?”
“是,我觉得那得多脏啊,但我就想试试。”
黎簇就觉得苏万纯纯有病,把纸塞给他,顺道把所剩无几的几根辣条全塞进嘴里,半根都不想给他留。
“欸,鸭梨,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我买的,我才吃一根诶。”
“你丫就不适合吃这玩意,少吃点垃圾食品,吃点好的吧。”
苏万不明就里,白了黎簇一眼,又开始掏包,掏出一本练习册。
有风来,纸张被吹得飞扬起来,呼啦呼啦地响,苏万拿手去压,一只手拿笔写写画画。
黎簇就看着他写写画画,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突然想起来苏万有个游戏机,十分自然地去掏他的书包。
“游戏机我今天没带,你别想了。”
苏万余光见黎簇起身,就知道他打游戏机的主意。
“真的假的,你可别骗我。”
苏万停笔抬头。
“我有必要骗你吗?没带就是没带。我现在把作业写完,不是方便你拿回去抄吗?你还不知足。”
苏万语气不算客气地说。
“诶哟,我哪能不知足呢?少爷,早知道你是为了奴才我而积极写作业,就该知会奴才我一声啊,我好给少爷您磨墨啊。来来来,少爷你安心写,奴才我给您压着,免得让风给带起来了。”
黎簇谄媚极了。
“平时咋不见这样?平时把作业都翻您老眼皮子底下了,愣是不抄。今儿个这么殷勤?”
“诶呦,以前是我不对,我该罚,该罚。”黎簇假模假样地扇了自己几个小嘴巴,又说,“您大人有大量,就甭计较了成不?”
苏万拿鼻子出气,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人,开始唰唰唰地答题。
他知道,黎簇是怕他爸,过几天家长会,他不想因为没交作业又被拉到他爸眼皮子底下挨训。
风又停,远处有鸟飞来飞去,白云飘不动了,也停了下来,蓝天慢慢被晚霞染色,红的黄的橙的紫的,五颜六色的都有。
苏万突然停了笔。
黎簇抬眼去看,苏万折了页码的那一面还没有写满。
苏万正停留在上一页的最后一道大题上,也就是写作题。
黎簇记得老师没说要写作文啊。
“鸭梨,我们算长大了吗?”
苏万若有所思地问。
“不知道,算吧。不是说年满十六岁就算是成年人了吗?”
“我们都十七了吧。”
黎簇点头。
“可我总觉得这不算长大。我们只能算是到了长大的年龄,但还没有完完全全的长大。”
“照你这么说,那什么才算是长大啊。”
“不知道。我想长大,又不想长大。”
黎簇不明白苏万为什么这么想,他双手交叉躺了下来,也不管这地干净不干净。
“我说你啊,就是瞎操心,什么长大不长大的,要你想啊,到了时候,你不想也得想。”
黎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对,你说得很对。”
苏万垂眸,淡淡地说,说完,他又开始唰唰唰地动笔。
他那装在眼底里的认真神色,黎簇一览无余。
那一刻,黎簇的心突然抽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特别,极其莫名其妙的感觉。
黎簇闹不懂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只能忽略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刻意地让自己去看天,看云,看芦苇,看杂草,看铁轨的方向,看铁轨上的锈迹,就是不看苏万。
但他最终还是忍不住。
“苏万,你以后想干什么呢?”
黎簇也莫名其妙地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吗?你这么突然的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让我想想哈。”
苏万停笔,看了黎簇一眼,他们的眼神在那一刻对视。
纯粹的好似蓝天白云。
“我想……我想……我还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大学不是要选专业嘛,我要看到时候选什么专业吧。如果,如果可以的话,学医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苏万拿着笔,转啊转啊地边转边说。
“那你呢,鸭梨。”
苏万又把话题抛给黎簇,黎簇又扭头看了苏万一眼,两人再次对视。黎簇看得出苏万很期待自己的答案,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双腿交叉,摇啊摇啊地摇个不停。
苏万一看黎簇没准备搭话,不准备自讨没趣,继续开始写写画画。
黎簇听着他唰唰唰地写写画画的声音,有种莫名的舒心。
他开始数云。
一片云,两片云,三片云,四片云……
数到第一百零九片云的时候,苏万停了笔,他听到了苏万合上作业本的声音。因此黎簇不用看他就知道,这次肯定是他已经写完了。
“怎么样?数到多少片云了?”
苏万弯腰低头盯着黎簇。
“白云八十九片,红云二十片。有些特别特别小的云,我有时候算了,有时候没算。”
黎簇特别认真地回答。
苏万点头,并把练习册递给他,“诺,给你。”
黎簇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把他的练习册装进书包里,又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我们走?太阳都要下山了。”
苏万点头,又看了看远方层层叠叠的晚霞,“走吧。”
但黎簇没有走。
他看出苏万在犹豫什么。
大概,苏万是想看一次落日吧。
“不了,咱先不走吧。我想看看落日,看落日这么浪漫的事,虽然跟我不怎么搭,但偶尔干干也不错。让我也浪漫浪漫,说不准,以后泡妞用得着。”
黎簇咋咋呼呼,啰啰嗦嗦。
苏万却有点感动,他也能看出来,这家伙咋呼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看破一切的心。
他其实什么都懂,只看他乐不乐意去干而已。
他也是能细心的。
“鸭梨……”
苏万有话想说,但他结结巴巴的不知该说什么。
“别说话,看。”
黎簇打断了他的发言,手指着远方的落日,苏万也就跟着看过去。
此时,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天边的云开始千变万化,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流光溢彩,光芒万丈。
最后的最后,什么颜色都不剩了,月亮挂了上来,星星也开始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片荒野也再无人影,它那仅有的访客,挥了挥衣袖,不留下一点灰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