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对太阳说：“在月光下，你把你的情书送给了我；在草地上，我已带着斑斑泪痕做了回答。”
苏妈登门拜访是在月上柳梢头，繁星点点留的时候。
万家灯火都亮了起来，自然也不少黎簇家这一盏。
“儿子，妈来看你了。开下门啦。”
苏妈咚咚咚地敲着门。
苏万此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里的画面一幕接一幕，人声一句接一句，看上去十分地精彩。
但苏万整个人都透着不自然，眼睛盯着电视机里跳动的画面一动不动，心思却压根没往上放，黎簇自然是看出来了，拍拍苏万的肩膀，示意他去开门。苏万却不为所动，好似没听到敲门声一样，也不懂黎簇的明示暗示。
他是在逃避。
他知道这个寻常的夜晚，将会把他的生活变得更加寻常。
回到一如既往。
最后是黎簇起身开了门，苏万有尝试去拉扯黎簇的衣角，但那衣角像一尾鱼，滑溜溜的，从他的指尖溜走。
“阿姨，叔叔好。”
黎簇边招呼人进来，边拿余光去看苏万。只见苏万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坐在原地，稳如老狗。
“儿子，来来来，看看老妈给你买了些什么好东西啊，都是你爱吃的。”
苏妈提着大包小包兴致勃勃地冲进门来，边说边把口袋放在餐桌上，一包一包地把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零食拿了出来。
黎簇粗略地算了一下，大概三大包里，两包半都是零食饮料，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以及自己看不太懂的英文，日文，以及不知道什么文的字母，他就知道，这些都是进口零食。
“对了，黎簇啊，你们俩吃饭没呢？没吃的话，阿姨正好买了牛排，给你们煎一煎尝尝？”
苏妈期盼地看着黎簇，黎簇张了张嘴又看向苏万，苏万依然保持着看电视的动作，好似对这边发生的一切都不太感兴趣。
一下子气氛降到了冰点。
黎簇扯了扯嘴角，硬憋出一个笑，“阿姨，我们俩在外面吃过才回来的，这牛排……就先不吃了。”
苏妈沉默地点了点头，把牛排放进冰箱，连带着一些其他的冷藏食品一起放了进去。
“阿姨，叔叔，这边坐，先坐一会儿，我去倒茶。”
黎簇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有一种男女朋友见家长的尴尬感，让他觉得莫名其妙，手忙脚乱。
他在厨房拿烧水壶接了点水，按了开关，烧水壶嗡嗡嗡地烧水的声音响起，慢慢地能听见水声沸腾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滚烫。
黎簇的心却越来越沉，越来越冰凉。
他心知肚明，他甚至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
“妈，我说了我不想回家，当时老爸不就说了让我滚远点吗？爱死哪去死哪去，我现在回去干嘛。”
苏万丝毫不顾及苏爸就在跟前，犟脾气一上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啥，只顾着一顿叭叭叭地输出。
这时，黎簇从厨房端了两杯茶出来，他把茶水放在茶几上，下意识地看了苏万一眼，苏万正生着闷气，压根没注意到黎簇的小动作小眼神。
只是十分不客气地跟黎簇说，“我不喝茶，我要喝桌子上那瓶橘子水。”
黎簇点头，却并不直接去拿橘子水，而是回了卧室。
他再次出现之时，一开门就看见苏爸十分愤怒地关了电视机，一切归于寂静，苏万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然瞪着眼睛红着脸地跟他爸对着干。
“你小子还有理了是不是？今天要不是你妈劝我，你以为我愿意来接你。”
“那你就不该来，没有你们我也能过，我一个人也不能饿死。”
“你还敢跟我犟，老子抽死你信不信。”
“打啊，有种你就打，打死我算你狠。”
苏万憋着劲儿，攥着拳头地盯着苏爸，苏爸怒火顿时上了头，抬手就给了苏万一巴掌，那一瞬间，苏万下意识地闭了眼，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他觉得很奇怪，一下子睁开了眼，眼前是黎簇圆润的后脑勺，黎簇站在他面前，偏着头，右脸上有着明显地五个巴掌印子。
这下子，苏爸懵了，苏妈叭叭叭地一顿数落，而苏万伸手去掰黎簇的脸，凑近了仔细去看，边看还边吹，声音都软了许多地说，“疼不疼啊，看这样儿都红了，不会肿吧，要不去拿点冰块敷敷？”
黎簇不吭声，甩开苏万的手，连带着把苏万整个人都挡在身后，然后看向苏爸，随后他弯下了腰，鞠了一九十度的深躬。
苏爸更懵了。
“黎簇，你这是做什么？”
“叔叔，这一躬你得受，算是我感谢叔叔的。”
“你这孩子，感谢我什么啊，该是我感谢你，这两个月照顾我们家苏万才对。”
苏爸话音刚落，黎簇直起了身，把一张对折的白纸递给他，他展开看了看，抬眼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半大小子，随后又看向黎簇身后的苏万，他恍然大悟，随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这张欠条我就收下了。”
苏万一听，也顾不得什么，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就要来抢那张欠条。
苏爸一个闪身，苏万扑了个空，再想往前走，却被黎簇拦腰挡下。
“你干嘛拦我。”
“那你干嘛要抢。”
苏万不说话。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叔叔，我可以把这个房子的房本抵给叔叔，如果我以后还不上钱，我想这个房子也能值那么多，说不定还能赶上拆迁。”
“赶上拆迁，叔叔我可就赚了。”
苏爸看了看黎簇略显青涩的脸，看了看他手里的房本，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欠条，最后把眼光聚焦苏万身上。
“爸，你不能收。”
苏万对上了苏爸的眼神，他知道他老爸想要干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收？有欠条为证，甚至有公证人。”
苏爸说着瞟了一眼苏妈，苏妈愣了会儿神，随即好似读懂了什么，点了点头。苏爸也就伸手预备去拿黎簇手里的房本。黎簇没什么反应，苏万倒是激动多了，伸手就去抢，两人都没想到苏万真会抢，顿时没反应过来，让苏万得了手。
“苏万，给我。”
苏爸表情严肃地发号施令道。
“不给。”
苏万眼泪汪汪的，眼神却异常地坚定。他双手死死地拽着房本，把那东西贴在他心口的位置，整个人跟应激的猫似的，炸起浑身的每一根毛来抵御外敌。
“给我，别逼我动手。”
苏爸蛮横地说。
苏万的神色立刻变得无助，他看了看黎簇，黎簇站在原地不动弹，他又把眼光转向苏妈，苏妈低着头压根没看他。
苏万顿时绷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不明白老爸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他不明白为什么黎簇要把房本抵押给老爸，他不明白老妈为什么偏偏这时候不理自己。
他感到无能为力，他只能哭，嘶吼地哭。
眼泪迷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能看到他老爸正在朝他走过来，越来越近。他也只能往后退，最后退到无路可退。
最后的最后，他把自己给关在卧室里，谁敲门也不给开。
苏爸气得不行，正准备打电话叫开锁师傅，黎簇拦了下来，他说，“叔叔，你们先别着急，先坐那稍微等等，我去跟苏万谈谈，实在不行咱再开锁。”
说完，黎簇走到卧室门口，深吸一口气，侃侃而谈。
“苏万，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把房本给叔叔，但这是我的选择啊，苏万，你不说过要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吗？你老是跟我吐槽叔叔阿姨不尊重你的选择，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是吗？我也讨厌有人左右自己的人生，所以，我更不希望有一天左右我人生的那个人会是你，我们……我们不是……我不是最好的……”
黎簇说着顿了一下，又说，“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你仔细想想这是朋友之间该做的事吗？”
黎簇尽可能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知道苏万这人看起来好欺负，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吃软不吃硬的。
时钟针摆滴答滴答地响，四周安静起来，仔细听邻居家的厨房响起滋啦滋啦的煎炒烹饪的声音。
而苏万的哭声隔着卧室门，大概还隔着棉被，竟然一点也听不着了。
“你说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
大概过了半分钟左右，苏万开了门，顶着一双哭得红彤彤的眼，把房本摔在黎簇身上，情绪低落地说。
“我……”
“你别说话，我什么也不想听你说。”
黎簇哑言。
这时，苏妈走了上来，试图伸手去抱苏万，苏万闪身躲了过去，走到餐桌前，去拿那瓶他说过想喝的橘子水。
苏妈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三人的注意力也就没再搁在苏万的身上，开始缓和气氛地闲聊起来。
直到“咚”地一声，有人开门关门。
苏万一个人跑了出去。
甚至在出门前还情绪十分稳定地说了句，“鸭梨，爸，妈，我一个人出门散散心。”
苏妈当时还接了句，“儿子，你等等妈妈，妈妈陪你。”
“阿姨，我去陪苏万吧，叔叔再看看这些东西有没有什么问题。”
黎簇听着连忙阻止了苏妈，他正愁没借口跟苏万单独相处，他可是预备了一肚子话要跟苏万好好解释解释。
但苏万没有等任何人，他自己出了门。
有人说情绪稳定的人会在情绪稳定中慢慢崩溃。
黎簇想苏万此刻肯定非常非常非常的难过。
“叔叔阿姨，要不你们先回去吧，等苏万什么时候在我这待腻了，待烦了，他自然也就会回去的，毕竟那是他的家，不是吗？”
黎簇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
“那苏万现在……”
“阿姨放心，我会去找他，把他平安带回来。”
月光皎洁，流淌着如绸缎般柔亮的光芒。
黎簇在苏万的秘密乐园找到了藏在芦苇丛中的苏万。
夜里蚊虫多得要死人，苏万白嫩的皮肤上没多久多了好几个小红包大红包。
黎簇带了驱蚊水，在找到苏万的那一刻起，就搁苏万身上喷了好几圈的驱蚊水。
“你干什么？”
“喷驱蚊水啊，干什么？不知道这里蚊子多吗？非躲这来，我再晚来一会儿，这附近的蚊子都得被撑死。”
“你来找我干嘛，干脆让我被蚊子咬死算了。”
“这个死法可不成立，我劝你啊，还是换一个。”
“换，换什么，你还真想我死啊。你没良心。”
“欸，你讲点道理，这是你自己说的死啊死的，又不是我说的。我咋没良心了。”
“你就是没良心。”
苏万死鸭子嘴硬。
“我不跟你说，走，咱们先回去。”
黎簇不想废话，直接去扯苏万的手，苏万愣是不给碰，两人拉扯起来，到最后演变成滚到地上打起架来。
又是拿脚踹，又是拿拳头揍，又是抡胳膊，又是膝盖踢，到最后，苏万抬手扇了黎簇一巴掌，正巧扇到旧伤的地方。
黎簇疼得叫了起来。
“疼？我没用多少力气啊，欸，坏了，不会是我爸刚打哪吧，你没拿冰块敷一敷啊。”
苏万着急起来，絮絮叨叨一大堆。
“疼，可得疼死了，你说我好心来找你，你丫不领情不说，还下死手打人。”
“我，我，我，我错了，鸭梨，是我的错，真疼啊，那咱先回去，给你整点冰块敷敷，不然明天咋办啊。”
苏万说着就要起身，黎簇不等他反应抱了上去，是温暖的，沾满驱蚊水、泥土气味的，久违的一个拥抱。
“想你。”
黎簇放了力气，苏万支撑不住，顺势倒在地上。
“切，今天我哭成那样，你都不抱我，我当时好想你抱我啊，怎么着，在我爸妈面前你就不敢抱我了。”
“不是。我只是不想剥夺你的自由。我们的自由。”
两人保持着拥抱的姿势，黎簇借着微光能看到苏万亮晶晶的眼，而苏万能看见黎簇，也能看见满天的繁星。
“我们会自由的，我保证。”
苏万信誓旦旦。
“我信你。”
黎簇不假思索。
“那橘子水呢？”
“我拿着呢，也不知道刚打这一架有没有摔碎。”
“胡说，我都摸一路了，你这几个口袋啥也没有。”
黎簇听着就笑，去抓苏万的手，又亲了亲他的嘴角，说，“那你拿的那瓶呢？”
“喝了啊。”
“好喝吗？”
“还行。”
“那我尝尝？”
“你尝个屁啊，都没……”
苏万话没说完，黎簇已经怼嘴吻了上来，快速地拿舌头在苏万嘴里绕了一圈。
“味道还行。”
黎簇说着还砸吧砸吧了嘴。
“你……你流氓。我们什么关系啊，你亲我。”
苏万明知故问，偏要激一激黎簇。
“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好朋友的关系咯。”
苏万阴阳怪气，黎簇沉默了好久。伸手去捧苏万的脸，神情认真地说。
“我喜欢你。”
“什么？你说什么？”
“上次我说我学了一首诗，现在就念给你听。”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黎簇的嗓音浑厚冷静，苏万的情绪却激动了起来，他说，“不不不，不是君不知，是君已知。君亦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