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辞心口刺痛了片刻,忍着不适,努力的想要为他们的未来再争一争,“霍无伤!”
“在外人眼中,我们早已是一体。阿狰,若是从一开始你便打算留我一人,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夕辞眼中含泪,“我若是死了,你独自活着,便能好过吗?”
话一出口,她已经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降临在自己的身体上,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令她几近窒息。
夕辞知道,这是一个警告。
凌不疑脸色微变,他根本不能想象自己失去了媖媖后独自活下去会是何种光景。在认识她之前,文帝总说他像是个孤魂野鬼一样,活的毫无人烟气。是媖媖的存在,让他重新拥有了血肉之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可若是失去了他的红尘烟火,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何种模样。
“……对不起,媖媖,我又让你难过了。”他见她的脸色有些难看,还以为是被自己的所为气坏了,心中内疚极了。伸出手想要擦去她脸颊上的眼泪,却在看见自己沾满了鲜血的手后顿住了,生怕弄脏了她的脸。
夕辞却丝毫不在意地握住了他本能的想要缩回去的那只手,只要他不丢下她,和她一起见到了文帝,他们就还有一丝希望。“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凌不疑……霍无伤,你要是再敢松开,我就不要你了。这辈子,我程夕辞都不会原宥你!”
也不会再有机会能原宥你了……
“……好。”握着那只手,他沉寂的眼底重新又有了一丝微光。
“我们去见圣上。”她强行抑制住了喉中上涌的铁锈味,在周围血腥气息的掩饰下没有让凌不疑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注视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
——
领军而来的左将军与凌不疑不合许久,此番找到机会更是想置他于死地。凌不疑与夕辞原本没想反抗,打算与他们去见文帝。可左将军开口便让人放箭,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就连同行的另一个将军也阻止不了他的命令。
猝不及防下凌不疑以身相护中了几箭,夕辞眼底泛起冷色,哨声唤来坐骑,二人共骑一乘,前有梁邱飞与梁邱起率领黑甲卫奋力为他们开路,后有司命暗中协助,二人终于突围成功。
左将军一心想拿下凌不疑,对黑甲卫压根没兴趣,凌不疑脱困后他立刻带人追上去了,另一人便叮嘱部下将其他人暂且押制,而后也追了过去。心头还不住的埋怨左将军,圣上并未要杀凌不疑,他却擅作主张,万一凌不疑真的死了,届时圣上迁怒,他岂不是也要倒霉。
黑夜里,二人被追兵围追堵截,下手毫不留情,不得已下只能先逃出了都城,最终却在一处悬崖前止步。
前有追兵,后是悬崖,凌不疑原本泛起了一丝波澜的心又重归死寂。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媖媖。
‘那些说着为我好而替我做出的决定,我不想要。打着为我好却在伤害我的决定,我不需要。’
这是当初他对媖媖表明心迹时她曾说过的话,凌不疑一直记着,可他已经错过一次了,还要再错第二次吗?
望着身前的人儿,他心中犹豫了。
他这一生自孤城之后便陷入了黑暗中,这一路他吃了许多的苦,也受了太多的罪,但他从未与人说过,即便是媖媖,也只知道些许,因为他不想让她太过心疼。凌不疑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人,没有人教过他,从表明心迹开始,他就将这个小女娘捧在了心上竭尽全力的去呵护她,努力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可即便如此,她依旧会因为自己而受伤,现在更是被牵连至此。
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拼命的成长,去搜寻证据,可凌益也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去扫尾,依靠联姻扩张触须,而今彭坤这个最后的证人也没了,姑母命垂一线,他不能让她连死都无法瞑目。
凌不疑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动手,斩断这背负了十六年的血海深仇。
可媖媖不能。
她还有在意的阿姊与秦家,曾经失去了那么多,好不容易……她才与程家的关系有了些许缓解,他怎能再让她陪他一同去死?
他舍不得。
他已经自私过了一回,剩下的路……就让他自己走完吧。或许时间会抚平过往的遗憾,媖媖……会忘了他……好好活下去。
他看了眼对面欲搭弓射箭的左将军,心知他是想伺机报复,但只要他不在了,他也就没了动手的理由。
“对不起。”他用尽力气拥抱了一下身前一袭红衣的少女,苦涩的勾起了唇角,“照顾好自己,永别了,媖媖。”
说罢,他将人往前一推,自己则从马背上往身后的深渊坠落。
“凌不疑——”在感受到身后失去的温度后,程夕辞猛地回头,却只能看见他坠落的身影。刹那间,一颗心如坠冰窖。
你又骗我……
她怔怔地望着下方被深渊所吞没的身影,透明的泪,无知无觉地从眼角滑落。心中的那道火焰彻底燃尽,只剩下了些许余晖。
原来到最后,她依旧是被抛下的那个。
——
程夕辞站在悬崖边,脸颊边的泪痕渐渐被风吹干,眼眶也从微红变得干涸。她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悬崖,眼底一片空茫,似是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未曾想过。地上还残留着那人的血迹,夕辞凝望着那片血色,只觉得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终是没忍住一口血水喷涌而出,瞬间惊住了身边制住她的将士。
她背弃了昔日对老师的承诺,放下了秦家和一切选择了与凌不疑同生死,共患难。可到最后,他却打着为她好的名义选择了放手。凌不疑的所为,让她所有的付出与努力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或许,这便是命运对她背弃承诺所给予的惩罚。
夕辞望着悬崖,呼啸而过的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半晌才开口道:“我要见圣上。”
左将军冷嗤一声,“瑶成君如今乃是戴罪之身,圣上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凌不疑犯下如此罪孽,你先前助他逃脱已算是包庇之罪!”
程夕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声道:“左将军从一开始便要置凌不疑于死地,敢问圣上给你的命令是就地格杀不成?别忘了凌不疑还是圣上的义子,你往日与他有恩怨便想借此机会将他除去,此时圣上怒在心头,若凌不疑死了,待此事过后,你焉能有好。”
“你!”左将军一时语塞,他边上的那位将领也是频频点头,连声劝道:“瑶成君言之有理,依我看,还是先派人去寻凌不疑的下落。圣上派我等前来,总归是要将他带回去的,他如今跳下悬崖,亦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至于瑶成君,或许圣上还有事情要问询于她也说不定。”他是一直在以劝抚为主,奈何左将军就是个拖他后腿的,现在凌不疑生死未知,还是先把这小女娘带回去,姑且算是个交代吧。
左将军阴阳怪气地说道:“也罢,本将军不与你这般女子见识,凌不疑此番罪孽滔天,便是活下来了亦是死罪,你这小女娘还是祈祷自己不会与他一道丢了性命吧!”
少女唇边泛起一丝略带嘲讽的苦笑,同死?她何曾惧之。只不过,是凌不疑食言了,自以为是的为她安排好了结局,最后一刻仍旧松开了她的手。
凌不疑,霍无伤……如你所愿。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五蕴炽盛。而今程夕辞不过韶华之年,却已品其六味,哪怕再放不下的,也该放下了。
我说过的,霍无伤,你若再一次放开我的手,我便不要你了。
她的眸光渐渐凉了下来,热血难凉,无非是伤得还不够痛罢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只是在那之前,她要将欠下的东西,一并清还。来时一片坦荡,走后也要纤尘不染。
隐藏在暗处的身影见她眸光清冷,总算是松了口气,看来这一劫也算是到了头,只待收个尾便可。只是……司命不禁想起了先前自己漏出的马脚让殿下给捉住了,只怕这个收尾也不是那么容易过去了。
罢了,他还是先去把人救了再说,不然殿下这一劫也算不得圆满。不该插手的迫不得已插了手,倒不如插手到底,谁让天界此刻形势紧迫急需助殿下渡过此劫好重归天界呢?
——
长秋宫内,一身红衣的程夕辞正跪坐在宣后的身前,与她做最后的道别。
“宣娘娘。”她淡淡一笑,也不再称她皇后,“往后夕辞不能陪伴您了,望您能够保重自身,勿要再为了儿女伤了自己。”
“傻孩子,你怎么又说傻话了。”宣后温柔的轻抚着她的长发,她尚不知凌不疑做下的事情,只惊讶于夕辞的话。
她伸手握住了她瘦弱的手,轻声说道:“您这一生从来都不由自己,可我希望您以后能够做回宣神谙,为您自己而活一次,不再被这个身份所禁锢。”
宣后心尖一颤,只为自己而活一次,做回宣神谙吗……若是可以,她也想要这么做,可身上的束缚太多太多,令她只能做宣皇后。
“会有机会的,只要您心中也放下了,放过自己,就有机会去看看这宫墙之外的世界。”她握着她的手,将一丝生机渡了过去,弥补她亏损的身体。不知情的宣后只觉得身体渐渐暖了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对夕辞的话生出了向往所产生的错觉。
“我要走了,宣娘娘,保重。”她最后拥抱了一下这个曾经给予了她纯粹母爱的女子,与她诀别。
身后的宣后扶着翟媪的手,忧心忡忡地说道:“媖媖这孩子是怎么了?今日说的话令予心中难安。”
“皇后若是担心,一会儿我去打探一番。”翟媪也有些担忧,瑶成君该不会是跟十一郎吵架了吧?
——
崇德殿内,群臣议论不休,并非所有人都待见凌益,平日里会帮他说话的也只有和他姻亲与利益关系的那些朝臣,但凌不疑屠戮城阳侯府乃弑父之举,在众人眼里乃是天理不容之罪,故而大部分朝臣还是要求文帝对弑父之人严惩不贷。令文帝大为头痛,心中亦是恼火不已。凌子晟这个竖子,有什么事不能跟他这个义父说,非要做出这等事来!现在众臣纷纷要求判他死罪,即便文帝有心偏袒这个竖子,一时间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他分辨。
此时殿外有人来报,瑶成君求见。
文帝本不欲见,凌不疑如今这情况,何必再将一个无辜的小女娘牵扯进来,那可是他秦兄唯一的继承人啊。但左御史却道她与凌不疑乃未婚夫妻,定然知晓些内情,陛下万不可包庇。
三皇子怼了他几句后,也想起之前有人告诉他瑶成君知晓内情,于是话锋一转便开始劝说文帝让她进殿诉说。
无奈之下,烦恼不已的文帝还是宣了夕辞进殿。
一进殿,夕辞便规矩的行了个大礼,“臣女拜见陛下。”
“起来吧。”文帝摆了摆手,心中很是烦躁,“你求见朕所为何事。”
“臣女知晓凌不疑犯下大错,但其中内情他此刻无法说明,也只有臣女来替他辩解了。”
文帝眼睛一亮,“你说!”
“敢问诸位,凌不疑所犯何罪?”
有朝臣叱责道:“擅自调动军队弑杀凌氏一族,其罪更有弑父!”
夕辞点了点头,又说道:“那么我再请问诸位,子为父报仇,是否天经地义。”
众臣不知她此话何意,左御史迫不及待地说道:“自然天经地义,故凌不疑弑父之举乃是大逆不道!不可饶恕!”
“左御史如此说,可见凌不疑并无罪过。”
“你这话是何意?!凌不疑怎会无罪,他屠戮了凌氏一族,如何无罪!”
“就凭他姓霍!是霍翀之子霍无伤!”程夕辞铿锉有力地声音回荡在整个崇德殿内,为了保住凌不疑,她与众臣据理力争,“当年孤城被灭,活下来的不是凌益之子凌不疑,而是霍侯的幼子霍无伤!为了保护他,霍君华才带着他在外面流浪,只为了不让凌益认出来,更是装疯卖傻借着淳于氏之事与之绝婚。昔日他亲眼看着凌益杀了霍侯,今日他杀凌益并非弑父,更不是滥杀无辜,而是为父报仇!”
“……你说的,可是真的?!”文帝没想到,他养在膝下那么多年的孩子,竟是他霍兄的亲子,他曾经惋惜了那么多次,结果他竟真是霍翀之子!
见势不妙,左御史连忙道:“陛下,这只是瑶成君的一面之词而已,岂可当真,她无非是想为凌不疑脱罪罢了!”
“你闭嘴!”文帝现在不想听这个,他就想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瑶成君,你所说之言可有证据?”
“自然是有的,崔侯曾告知我,幼时的阿狰和阿狸长得十分相似,就连凌益也难以辨认。但阿狰对杏子过敏,阿狸却十分喜爱杏子。之前在杏花别院时,凌不疑吃了杏仁糕后过敏的反应,是我亲眼所见。况且,霍君华已经清醒了,此刻应当是已经到了宫外等候陛下的召见。”
“快传——”文帝激动不已的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