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霍君华在崔侯的搀扶下走进了崇德殿,半点疯癫之色也无,神色再清明不过。她不再如曾经那般娇纵蛮横,规规矩矩地朝文帝行了一礼,“霍氏君华,拜见陛下。”
“君华,你当真是大好了。”见她此刻清醒的模样,文帝不由得微微有些心酸。霍氏一族的血脉,如今也就剩下了他们母子俩,可子晟此刻却生死不明。
“陛下!”霍君华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子晟乃是我兄长霍翀仅剩的幼子,当年凌益那个畜生背叛了孤城,亲手打开了城门迎敌入城。我的阿狸,是死在他亲父的手上的!”
霍君华说得哽咽,“作为母亲,如何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当我看见那个穿着阿狰的衣服被钉在城墙上的孩子时,我就知道了那是我的阿狸。好不容易找到了阿狰,我不敢让凌益见到他,带着他躲在死人堆里避开了搜查之人,在外流浪,直到他看不出曾经的形容我才敢带他回到都城。”
文帝又痛又怒,“你为何当初不说!”
霍君华苦笑,羞愧不已的说道:“少时无知,闯下诸多祸患,且当时凌益另娶他人,我如何敢说?若是让人发觉,我该如何保住阿狰……”
她年轻时与越姮不合,为争夺文帝手段频出,被揭穿后文帝更是一怒之下表示再也不会相信她的话,这让她如何敢说出口?她不敢拿阿狰的命去赌,他已经是她兄长仅剩的血脉了。
“子晟不是阿狸,他没有弑父,因我之前身体垮了,险些没撑过去,他为了不让我死不瞑目,这才贸然行事,他是为孤城,为霍家,为他阿父阿母和兄嫂们报仇!陛下,阿狰的身上,有着和我兄长一样的胎记。”
文帝一拍脑袋,喃喃道:“朕记得,是一只三耳虎头。”
程夕辞开口道:“就在他的脚踝上。”
文帝一时间激动地险些跌倒,跌跌撞撞的跑下来追问道:“真的吗?!子晟呢?阿狰人呢?!怎么还没把他带回来!”
说到后面,他几乎冲着左将军等人怒吼的。
“父皇息怒,儿臣早已命人下去寻找了。”三皇子拱手道。
“媖媖,阿狰呢?”霍君华也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红衣染血的少女。
“……他跳下了悬崖。”丢下了她。
想起那一幕,程夕辞早已麻木的心口仍旧会感到一丝疼痛,但她知道,该结束了。凌不疑也好,霍无伤也罢,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她,信任过她说得话,否则也不会一再松开她的手,与她诀别。
既然如此,便如他所愿。
闻言,霍君华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晕过去,幸而崔侯一直关注着她,及时扶住了她的身体。
“君华,你别急,陛下已经让人去找阿狰了,他一定会没事了!”
“他没事,有人会救他的。”程夕辞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替她把了下脉,虽然她用取巧的方式激活了她的生机,但暂时还不能做更多的事。司命的话,她记得,只有将一切宿怨都斩断了,她才能清还此生的因果。
“真的吗?”霍君华像是握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眼里泛起了希望的光,死死抓着她的手追问道。
“还记得您是怎么清醒的吗?”她避重就轻的说道,“他们就快回来了。”
带着凌益通敌叛国的证据。
崇德殿里一片寂静,文帝在等待凌不疑的消息,众臣一时间也噤若寒蝉,气氛之凝重令心怀不轨的左御史和左将军也不敢擅自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清秀的男子扶着伤痕累累的黑衣将军走进了殿堂。
待凌不疑勉强站稳身体后,他拱手对程夕辞道:“不负女公子所托,凌将军小仙已带回来了,还有淳于氏所藏匿的那些有关于凌益通敌叛国的证据。”
这话里信息量有些大了,一时间众人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文帝没忍住对义子的关心,从高台上跑了下来,一把抱住了他气急败坏道:“你这竖子,有事不能好好跟朕说吗?!这种事情,难道朕会不帮你?”
凌不疑看了眼始终背对着自己的红衣少女,苦笑道:“昔日臣不过是一稚童,姑母又恐陛下不信她的话,这么多年来臣一直在寻找证据,可最后彭坤还是死了,没了人证。姑母身体衰败,城阳侯府又将与汝阳王府联姻。霍家的仇,孤城的仇,臣……已经忍了太久太久了。此事,与瑶成君无关,还请陛下勿要牵连瑶成君。”
听他提到自己,程夕辞依旧没有转头去看他。
此刻的她前所未有的清醒,看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恍如局外人一般平静。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而今她已勘破,正在放下,只待清还因果后得自在。
当时那一口心血喷出,萦绕在心头那股浓烈的情绪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浅淡平静。此刻她的心绪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一如当初她与萧元漪之间母女情断,只剩下了面子情一般。
“竖子!”文帝恼怒的瞪了他一眼,但不忍心再骂他,命人扶他到一旁的屏风后查看了那个霍家一脉相承的胎记,再度红了眼。
“朕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霍无伤。”时隔十六年,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忍辱负重,顶着阿狸的身份认贼作父。
“司命。”这时,程夕辞突然开口道:“将证据都呈给陛下,包括左家的。”
“是。”司命笑眯眯地应道。
“……你究竟是何人?”霍无伤转头看向这个突然出现救了他一命的男人,只觉得此人捉摸不透。
“小仙司命,乃是负责辅助诸位仙神渡劫的仙官。”他说得坦然,毕竟殿下已经决定离去,此劫虽是取巧了些,但勉强算是过了。只不过以殿下一贯的行事,收尾恐怕得用些特殊手段,既然如此,他也用不着隐瞒身份,仙凡有别,左右离开后也不会再回来。
众人哗然,更有人质疑道:“大胆刁民,竟敢在大殿之上胡言乱语。”
此时虽推崇仙道,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假冒仙人的。
司命面不改色的挥了一下衣袖,面前便出现了一座女娲像和一个箱子。这一手袖里乾坤,唬的众人一惊。
“这女娲像是淳于氏赠予汝阳老王妃之物,里面藏着她昔日威胁凌益娶她的把柄。至于这个箱子,是从左御史家找出来的,戾帝余孽收买他的证据,对了,这戾帝余孽就是田家酒楼的主事田朔,此人乃是当初戾帝身边的内侍。说起来,这个田朔也是个能人了,除了左家,这雍王、小越侯、彭坤以及先前豫章郡之事都与跟他有关。”
“陛下,臣没有啊!臣是冤枉的!这妖道胡言乱语,伪造证据!”左御史顾不得对方是否真仙了,这会儿再不给自己辩解怕是真要完。
司命还是头一回被人喊妖道,也是新鲜。
他也不气,随手打破了女娲像,从里头掉出了一大卷布帛。霍无伤快步走上前拿起了那卷布帛翻看了几眼,瞬间攥紧了拳。若是早一些找到这个,他是否就不会如此偏激行事?
不,他仍会如此。只凌益一人怎够抵他霍家血仇?凌氏一族,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况且他此番调用虎符军队,亦是为了让文帝知晓太子的不妥。
文帝接过了那些证据,越看越气,一把掷在了左御史的头上,“都自己看看,凌益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传朕旨意,将凌氏兄弟通敌叛国的行径刻石立柱,再将凌氏三兄弟鞭尸悬骨,以警世人。凌家五岁以上儿女尽皆赐死——包括出嫁女儿,凌氏妇人以及五岁以下幼儿均流放漠北,凌氏祖坟掘毁,宗族改姓。所有与凌家往来亲密的姻亲故交一应受到贬斥。”
这是他登基以来下过最狠的一道命令,不仅仅是为了给霍家报仇,更是为了保护霍无伤这个义子,以免他将来再被凌氏族人报复。至于左家,他命人将他们押入廷尉府,由三皇子主审此案,并派人去捉拿田朔。
待一切都安置后,他终于有空看向了司命,这人看上去仙气飘飘,的确不像是妖道,且他还帮了大忙,若无他提供的证据,田朔还不知道要给他挖多少坑,惹多少祸。只是,他所说的身份……
“敢问仙官,为何而来。”文帝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十分客气的说道。
“小仙负责仙神渡劫之事,自然是为渡劫而来。”司命倒也没有摆什么神仙架子,颇为和气的说道,“殿下,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您也该回归了,时间紧迫,天帝陛下与众仙还在等您归位。”
顺着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司命进殿后便降低了存在感的那道身影。霍君华这才反应过来,看清之后面容瞬间失色。
“媖媖!”
只见此时的程夕辞,一身红衣越发刺目,身上的血悄无声息的浸透了她的衣衫,她却始终一言不发。
“媖媖——”霍无伤想要上前查看,却被她陡然退避的动作止住了身形,心里愈发苦涩。
司命拱手一礼道:“女公子,您要小仙做的事情,小仙都已经办完了,是否可以到此为止了呢?”
“还差一点……”她叹道,“我自己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伸手取出了那枚藏于怀中的白羽,以此身精血引导出它所蕴藏的力量于虚空中抽取出一道灵光,众人仿佛看到了一座遍地残骸的孤城外,一个孩童被钉在了城墙上,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头颅一并被置于其上。
“阿狸……阿兄……”霍君华认出了那道身影和他不远处的那个头颅,正是十六年前她失去的亲子与兄长。
“死于亲父之手,阿狸不愿再做凌家子,可他还想成为你的孩子。”她双手托举着那团灵魂之光,身上的血衣愈发浓艳,她看向了霍君华,问道:“你可愿再次成为他的母亲,为他寻一个会疼爱他的阿父?”
霍君华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团光,泣不成声,“愿意……我愿意,只要我的阿狸能回来,这次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
她身边的崔侯激动不已,搀扶着霍君华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也好。”血衣少女将那团光轻轻推向了霍君华,只见它欢快的扑进了她的怀中,消失不见。可霍君华却仿佛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温暖,那是她的阿狸还在她身边时的暖意。
“谢谢……谢谢你,媖媖!”
程夕辞将一滴血点在了她眉心,很快霍君华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重新恢复了健康。
司命有些担忧,可看殿下的动作便知此事尚未结束,但恐怕接下来的动作才是更逆天而行的举动,这令司命不得不出言相劝,“殿下,适可而止吧,您若是继续下去,恐怕……”
“这是我的因果,司命,由我自己来还。”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再度将手伸进了虚空之中,众人又一次看见了一抹幻影,那是凌益握着匕首准备偷袭霍翀之时,锋利的匕首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牢牢握住,殷红的血色滑落。
“媖媖!”霍无伤再也忍不住的想要上前阻止,可就在他唤出声时,幻影中的霍翀和凌益却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一般,抬头四顾,霍翀更是看见了那只握着凌益匕首的手,顿时愣住了。
程夕辞手上流下的鲜血在滴落的那一刻,化作了一具尸体,赫然是霍翀的模样。然后她的另一只手抓住了霍翀,而后用力往外拉扯。虽然很困难,可她的动作十分坚定,随着霍翀的身躯一点点被拉扯出幻影,与之相对比的是她愈发惨白的面容。
霍无伤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该继续阻止。媖媖是在将他的阿父救出来吗?可媖媖会如何?
就在他内心陷入挣扎之际,霍翀的身躯已然被程夕辞悉数拉扯了出来,他竟活生生的站在了大殿上,身上还带着因战事所留下的伤势。
“阿兄!”霍君华惊呼道。
“霍兄!”文帝惊喜不已。
“君华?文兄?这是怎么回事……”霍翀茫然四顾,只觉得眼前的两人十分熟悉,却又比他熟知的那两人沧桑许多。目光又落到了一旁的黑衣青年身上,只觉得他万分熟悉。
众人纷纷震惊,望向程夕辞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恐惧与期盼。谁不害怕死亡?又有谁没有想要复活的人呢?
无视了众人复杂的目光,夕辞轻咳几声,忍受着血液几近被抽空的晕眩感,凭借着毅力强行保持着清醒。她望着重获新生的霍翀,心中有些惆怅。其实,她还想再看看她的老师。只可惜,他的灵魂已有了归处。若是因一己之私而将他拉回来,那才是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