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孤城被破,凌益非但以幸存者的名义活了下来,还继承了霍翀的部分功劳。文帝记挂着霍君华母子的归宿,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册封了他城阳侯之位,可没想到这小子却做出如此混账事情。若非君华母子被及时找了回来,他都打算再过两年悄悄送这人去陪他们母子俩。但他们回来了,他自然不能叫凌不疑背上丧父的名头,只渐渐疏远了凌益。
当今世道以孝为重,更是儒家盛行,凌氏一族联姻众多,迫于维持朝堂平衡,文帝才偶尔不得不给凌不疑下旨命他去与城阳侯‘团聚’。虽然迫得文帝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城阳侯仍旧没能进入权力中心,依旧被排斥在外,只是一个闲散侯爷。
可他仍旧会仗着自己是凌不疑的生父名义,以孝道的名义偶尔来凌不疑面前彰显存在感,凌不疑也只能杀鸡儆猴来反击,这世道不允许他当众对凌益动手。也因此,文帝忍不住担心起夕辞来。重孝之下男子尚且如此艰难,换做女子,世道只会对她们更加严苛。他们这些知情人可以站在她那边来为她思考,可外人不会。他们若是知道,也只会指责程夕辞不孝。除非她从此远离都城,不再出现在权贵圈子里。
但这怎么可能?
凌不疑与程夕辞两情相悦,且两人都是坚毅的性情,不可能会移情别恋,否则这么多年来他也不必那般发愁这竖子的婚事了。夕辞若是被逼离开,恐怕两人都将孤独终老一生了。
要说霍翀是文帝的白月光,那秦天策可谓是他的朱砂痣了。霍翀死了,他待霍家唯一的血脉犹胜亲子。而他寻找秦天策多年,却在有了消息后得知了他的去世,这叫他如何不心痛?如今夕辞是他秦兄唯一的弟子,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逼离都城?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让她与程家和解,至少保持着明面上的平静。她可以是秦家的家主,秦天策的继承人,但程始夫妇终究是她的生父生母,在外人眼中是无法斩断的关系。
文帝为了这两个孩子简直操碎了心,时不时还去骚扰皇后与越妃,想让她们给出个建议来。最后,他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待雍王此事尘埃落定之后,他便要召开群臣宴,到时候递个台阶给程家,让小曦名正言顺地搬到秦府去住,叫外人也没什么话可说。
至于程家,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反正这一切都是他们自找的。比起程夕辞,文帝想,大概他们都更希望她只做秦九曦吧。
——
秦府,夕辞正在查阅秦长安送来的账册,忽然见兰心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脸笑意,她不由得好奇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女公子,凌将军来看你了。”兰心笑眯眯地说道。
夕辞好笑的看着她,“子晟上门,你倒是开心。”
“嘿嘿,我是为女公子你高兴啊。”兰心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堆账簿,那是秦家高层自用由纸张订成的书册,就是为了让家主方便查看。目前纸的事情尚未暴露出去,所以兰心才特意提醒道:“女公子,这些我先帮你收起来吧。”
“不必,这东西迟早要交出去的,让子晟知道也没什么,他会明白的。”凌不疑的大局观她从不怀疑,就如他对这个国家的热忱一样。他会明白纸的价值,也会明白这其中的风险与动荡,再没有一定的把握前,他也不会让纸出现在外界的。
至少也要等到四海升平,那时才是发展文化之时。战事未平,百姓尚且食不果腹,如何发展寒门势力?现在还不是时候啊……
夕辞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兰心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大局方面她一向没个准的,与其想那些,还不如踏踏实实地跟着女公子走便是。
“那我去迎凌将军进来。”说罢,兰心又走了出去。
夕辞继续翻阅着账册,各地掌故记账的方式都是秦天策所指定的表格,划分的极为细致明了,所以她看起来还算轻松,再加上她过目不忘,心思敏捷,不多时便翻看完了手中的这一本账册。
当她抬起来时,便看见凌不疑正坐在一旁安静地凝视着她,唇边带着一丝笑意。
“忙完了?”
“还有一些,不过不急。”若是加急的事务,长安兄长早就提前给她送来了。夕辞一手支着下巴,闲适地笑道:“今日凌将军怎么有空登我秦府的大门,真是叫我受宠若惊啊。”
凌不疑正襟危坐,略带歉意的说道:“抱歉,之前一直忙着处理樊昌的事情,忘了来探望你了,是我不好。”
夕辞嗔了他一眼,“逗你呢,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自然不是。”凌不疑含笑的星眸凝望着她,温柔的说道:“我家媖媖温柔体贴,是再好不过的女娘了。”
“谁是你家的!”夕辞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真是胆子变大了,自送她回了秦府后便忙得没再来过,更重要的是连个信都没有,还是她注意到了肖世子的动静后命人送信给他,两人才有了联系。
“对不起,媖媖你莫气,是我不好。”凌不疑道歉的速度相当从心,他也根本没想过要与夕辞争论,在他的心中,新妇是要疼宠呵护的,让着新妇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好了,不跟你扯这些,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吗?”夕辞理了理桌案上的书册,凌不疑看了一会儿却并未出口询问,只老实的说道:“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了,我来看看你。陛下已经召雍王觐见,至于肖世子,在雍王到来之前他走不出这个都城的。”
“也好,我还担心何昭君这事会把何将军一家都给拖下水,既然留在了都城,那就别走了。”闻言,夕辞松了口气,倒不是她太过心软,而是这后果过于惨烈,叫人不忍罢了。
“媖媖,可有空随我去个地方?”凌不疑终于忍不住说道,在尚未回都城之前,他就想着要带她去了,可惜一直忙于樊昌之事。现在好不容易空下来,自然是急着想带人去见人。然后……告诉她那个他隐藏已久的秘密,再询问她是否还愿意与他一起继续走下去。
夕辞认真地端视着他的眼眸,心里已经对他说的那个地方有所猜测了。坐在桌案后的少女莞尔一笑,起身走了出来,“等我换件衣服。”
“为何要换衣服?”凌不疑愣了一下,夕辞穿得是一件颇为居家休闲的短裾,现在要出门,她当然要换一件正式一点的。
“去见你阿母,我总该穿得正式一点吧。”少女狡黠一笑,让凌不疑久久移不开视线,他轻笑一声,“媖媖穿什么都行,阿母会很喜欢你的。”
“不行,第一次见面,印象深刻,可不能太随意了。”她摆了摆手,“还有时间,你等我一下。”
凌不疑纵容的笑了笑,“好,等多久都行。”
夕辞忍不住笑道:“不会很久的。”
说罢,她已经快步走出了书房。凌不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目光四处扫了一眼,书架上大多都是竹简,唯有桌案上摆着一堆册子。他没有起身翻阅,夕辞信任他,将他留在了这个隐藏着秦家机密的地方,而他也尊重秦家的秘密,没有夕辞的允许,他是不会去动的。
他们不是敌人,而是想要相伴一生的爱人,自然会有不同的待遇。凌不疑若是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他也走不到今日的高位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少女重新出现在书房门口。穿着一袭青玉色的曲裾深衣,发上只点缀了几根精致的银簪,并未做过多的装饰,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翩若轻云出岫,携佳人兮步迟迟腰肢袅娜似弱柳。
凌不疑一时间看出了神,直到夕辞带着笑意的声音唤他,这才如梦初醒。
“看傻了吗?”她难得俏皮地问道。
凌不疑目光柔软的看着她,没半点不好意思的说道:“是啊,我家媖媖真好看。”
脸颊飞上一抹红云,夕辞忍着耳尖的热意,佯怒道:“话真多,还不走?”
“这就走。”凌不疑含笑看着她走在前头的婀娜背影,快步追了过去。
凌不疑说霍君华会喜欢夕辞是认真的,因为他阿母就爱看美人。若不是这喜欢看脸的毛病,当初也不会看上凌益这个一穷二白还拖家带口的穷小子了。
——
杏花别院外,凌不疑迟疑了片刻,看着夕辞,带着一丝恳求地说道:“媖媖,若是……我阿母她举止不当,希望你别害怕……”
“我知道,子晟,你不用这样说,伯母这样的情况……我自然不会怪她。”夕辞握住了他的手,有点心疼,霍君华的情况她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她如今‘疯’成什么样了。若是连她都不认凌不疑了,那他与孤家寡人又有何异?
凌不疑忍不住将少女拥入怀中,心中满是感激,“谢谢你,媖媖,我会保护好你的。”
一手提着夕辞准备的小礼物,一手牵着夕辞,凌不疑怀着期待的心情走进了杏花别院。还未见人,便远远听见院内传来的声音。
那是霍君华正在指挥着崔侯为她摘取杏花,她目光瞥见了凌不疑,立马拉下脸来,不快地说道:“阿猿,那吃白食的侄子又来打秋风了,这次更过分,居然还带人来。”
凌不疑带着夕辞走到霍君华的身前,放下食盒,恭恭敬敬地对她行了个大礼,“侄子,拜见女公子。”
霍君华看着他的目光十分陌生,丝毫没有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亲近,趾高气扬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你们这些人,就是仗着我阿兄人好,才总来占便宜!”
凌不疑不为所动,只恭敬地说道:“侄子将要娶新妇,今日是带未来新妇拜见一下女公子的。”
“你就是这吃白食侄子的未来新妇?”霍君华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旁的夕辞身上,目光里满是欣赏,可真是个美人呀。
夕辞从容不迫地行了一礼,“夕辞见过霍女公子。”
霍君华围着她走了一圈,惋惜的说道:“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就看中了我这吃白食的侄子呢?”
夕辞忍不住笑道:“因为,他长得好看呀。”
闻言,霍君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也就这张脸能看了。”
夕辞有点同情的看了眼凌不疑,随后从他身边拿起了那个食盒,“女公子,这是我家厨子研制出来的新点心,特意带来给您品尝。”
霍君华感兴趣地看了眼食盒,转头看了看凌不疑说道:“还是你新妇懂事。”
这下崔侯差点要笑了,好在他还是忍住了这股笑意,子晟这孩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他还是不要笑出来让他变得更可怜了吧。
凌不疑十分无奈,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了夕辞手中的食盒,以免她累着。这一举动倒是让霍君华都看了一眼,“还知道体贴新妇,有长进。”
崔侯这下是真的快憋不住了,连忙转移话题道:“子晟新妇不是说带了新的点心吗?君华,我们快进去,你好坐下来尝尝。”
霍君华轻哼了一声,被崔侯熟练的哄进了一旁的亭子里坐下。凌不疑打开食盒,取出了一叠又一叠精致的点心,有晶莹的丹桂,也有酥脆的荷花,还有一碗奶香十足的奶冻体。这些都是秦府的厨子根据秦天策的描述做出来的东西,这三种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秦府的菜谱,那可是被秦天策折腾了无数遍的成果。
想当初他刚到这个世界,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里粗陋的吃食了。都说民以食为天,这一日三餐就让他吃这些那可怎么活啊?对吃的执念,也是他最初发展秦家的动力之一。
蓦然想起了老师年轻时笔录中提到的那些事,夕辞有些忍俊不禁。她认识老师时,他早已变得成熟稳重、老谋深算了,谁能想到他年轻时有多么跳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