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内,凌不疑正哄着霍君华喝药,崔侯则是在外头看着他们,跟夕辞说起了他幼时的趣闻。无意间还提起了另一人,霍翀的幼子——霍无伤。他笑着说这两个孩子小时候长得十分相似,只是阿狸不足月出生,身子骨弱,而阿狰自幼身体健壮,故而二人换了名字,希望阿狸能与阿狰一般健康,现在看来也的确如此。他们两人感情极好,若是换了衣服,连凌益这个生父都认不出哪个才是阿狸来。不过阿狸喜欢食杏子和君华做的杏仁糕,而阿狰却对杏子过敏。即便如此,他依旧会为阿狸爬上树去摘杏子,即便事后全是发红过敏,下次也会继续。
夕辞疑惑地看着亭中人,子晟他……怎么也不像是不足月而生的,她虽医术不精,却也略知一二。曾经无意间把过他的脉,说句实话,比牛都壮实,只是多年的从军生涯落了些暗伤需调养,她早就在准备药浴了,只是调制有些麻烦,所以慢了些。现在听崔侯说他是个早产儿,还真是看不出来,换个名字……真的这么有用?
霍君华身子骨弱,喝完了药,在品尝了秦府的特色点心,夸赞了一番后,便感到了疲惫,崔侯和秦媪扶她回房休息去了。
凌不疑带着夕辞走到了暗室中,这里……也被当做了霍氏一族的祠堂。
当夕辞看见了满屋那摆放如山的碑林时,愣住了。全是霍家人的牌位,她看见为首的霍翀。那是文帝心心念念地义兄,也是凌不疑的舅父。
凌不疑跪在这如山一般的牌位面前,语气低沉地说道:“阿父,我来看你们了。再过不久,雍王就会落入陷阱,我一定会从他口中问出真相。那些害了你们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阿父?
她忽然想起了先前崔佑的话,怔怔地看着他,半晌,迟疑的唤道:“你是……阿狰?”
阿狰……
凌不疑闭了闭眼,多久没听见有人唤他这个名字了?久到他快以为自己当真是阿狸了。这么多年来,他顶着凌不疑的身份活着,有时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错乱。但背负了多年的血仇告诉他,仇人尚在人间,他必须将他们送下去为霍家、为孤城赎罪。
“我是。”他垂下眼眸,轻声说道:“当年我与阿狸换了衣服,他穿着我的衣服去找他阿父,而我穿着他的衣服想将杏子送给我阿父。阿父不在书房,我便躲在了柜子里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没想到,却撞见了凌益偷袭我阿父,将他杀死,割下了头颅……”
他闭上眼,黑暗中仿佛再度浮现出当年的景象,令他心中痛苦不已,“他点火烧了书房,我被烟熏晕过去,幸而那日大雨,熄灭了那场火,才让我活了下来。待我走出霍府,满目都是尸体,姑母匆匆找到了我,将我抱在怀中开口便唤我阿狸。”
“我们躲在死人堆里藏了两个日夜,直到没人才敢离开。一路乞讨,吃过树皮,喝过馊水,直到我变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姑母才敢带我回到了都城。一回来,便撞见了凌益娶淳于氏为妻。”
他冷笑一声,“姑母借此大闹一场,与凌益绝婚,将我带走,不让他见我。后来陛下收我为义子,将我接入宫中抚养,我拼命的学习充实自己,就是为了强大起来摆脱凌益的控制,暗中调查当年孤城的真相。姑母说过,孤城的军械有问题,而我亲眼看见凌益杀了我阿父,他一人必然做不到这些,我要把那些同伙都找出来。”
凌不疑睁开眼,眼底满是煞气,“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忽然,一道温暖的怀抱将他拥入怀中,脑海中那片血色的记忆渐渐平息了下来。
“辛苦了,阿狰。”夕辞温柔的抱住他说道:“你很好,即便经历了那样的遭遇,你也没有用那些阴暗的手段去对付凌益,而是努力的寻找证据,光明正大的将他们绳之以法。你的阿父和陛下都将你教得很好,阿狰,你是一个光明的人,并没有因仇恨而陷入黑暗中。”
凌不疑静静地任由自己沉浸在夕辞温暖的怀抱中,听着她用柔软的语调安抚自己,“我很高兴,能够遇见这样的你。”
“阿狰,你不是一个人。”她语气轻柔却又坚定的说道:“我会帮你。”
凌不疑忍不住说道:“即便会有危险?会拖累秦家和程家?”
“我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面临着外界的恶意,早已习惯了危险。”夕辞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秦家,有老师的情分在,陛下不会迁怒的,况且我们若是定了亲,家主的位置我会让与长安兄长。他自幼跟随老师,与老师虽无师生名分,却也有师徒之实。我不便出面,这么多年来,秦家的事情大多是由他在管理,现在只不过是让他更加名正言顺一些罢了。至于程家,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所为,更不会因此而牵累阿姊和兄长。”
夕辞冷静地将所有的后路都安排的清清楚楚,包括程家。
凌不疑眼眶一热,起身握住了她的双肩,一字一句地说道:“媖媖,你真的愿意成为我的新妇吗?”
你真的愿意,从今往后,与我一起同度风雨,生死与共吗?
“不是说好了吗?”她仰头看着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你莫不是反悔了吧?”
“不会。”他低下头抵住她的眉心,低笑着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祠堂内,当着如山般霍氏一族的牌位,夕辞拔出匕首割断了一缕长发,灵巧的将它编成了一道手链系在凌不疑的手腕上,她许下了诺言,“既然我选择了你,那么你背负的血仇,也将成为我的仇。阿狰,你要记得,此生结姻,两厢不疑,纵然是死,也绝不能留下另一个人孤独的活着,以此为证。”
“所以,不要想丢下我独自去复仇。”
凌不疑低头凝视着面前的少女,抬手抚过被她系在手腕上的青丝手环,终于没能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伸手拥她入怀。
“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与动容。
阿父,阿母,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孩儿的新妇,是会与我生死与共之人。
——
今日是程夕辞的生日,也是她及笄之日。兰心早已将老家主准备的那一套簪子拿了出来,虽说老家主是个男人,不过对唯一的学生还是十分细心的。女公子喜欢浅色,他还特意寻来了一块水头十足的浅紫色玉石,亲自动手设计让人做了出来,就为了今日。虽然他不在了,秦家也没有了长辈可以为她主持,但那份心意,她已经感受到了。
自从两人说开了,凌不疑与夕辞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亲密了些许,一旦有空他便往秦府跑,而他送夕辞的及笄礼也是一支他亲手雕琢的玉簪,不过这不是他准备给她的惊喜。
夕辞讶异地望着被请来的宣后娘娘,惊讶之下不忘行礼,“臣女见过皇后娘娘,愿娘娘起居无恙。”
“快起来。”宣后带着温柔的笑意走了过来亲手将她扶起,“瑶成君,陛下与子晟都跟予提起过你。予知道你有两个名字,但却不清楚你喜欢哪一个,所以予只好唤你小曦了。”
“娘娘觉得哪个名字好听,唤我哪个都行,只是不知今日娘娘怎会驾临秦府?”
宣后好笑的看了眼凌不疑,“你还是个小女娘,及笄之日自然要长辈来为你簪发。子晟说秦府已经没了长辈,托予来为你主持这个及笄礼。你不喜热闹不办宴会也就罢了,但簪发之事,还是让予来吧。”
听完了宣后的话,夕辞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凌不疑,他的眼神始终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心意,夕辞颇为感动,没想到连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他却始终惦记在心。长安兄长和兰心都劝过她,想为她寻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来为她簪发,可都被她拒绝了。现下都城内因雍王与樊昌之事尚且风云诡谲,私底下还不知道有多少魑魅魍魉在谋划着,她自然不想在这个时候遭人惦记。
可凌不疑却低调的请了皇后娘娘来为她簪发,为了保密,凌不疑的马车一路驶进了秦府的大门,甚至无人知晓宣后驾临秦府。
宣后看着面前心意相通的二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知晓了夕辞的过往,宣后便不禁想到了自己,心中不禁对这个小女娘生出了一丝爱怜。可幸运的是,这孩子未来会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郎婿,这也让宣后为她感到高兴。凌不疑是养在她长秋宫长大的孩子,而夕辞的幼年则与她一般身不由己,寄人篱下。现在他们俩能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宣后也能安心。
“多谢娘娘。”二人对视一眼,目光甜蜜,夕辞露出了罕见的灿烂笑容。
宣后慈爱的为她捋了捋鬓角,温柔的说道:“别怕,好孩子。子晟是陛下的义子,予自然也是他的义母,将来你们成婚,予亦是你的长辈。”
夕辞神色恍惚了一霎,来自长辈的温柔,她有多久未曾体会到了?
兰心和长安站在另一头看见了这一幕时,心中都充满了欣慰与酸涩。
“多久没见过女公子这样高兴了。”兰心忍不住擦了擦眼角,她家女公子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长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都过去了,媖媖的未来会越来越好的。”
“嗯!一定会的!”兰心狠狠地点了点头,她们都不再是过去那个弱小的自己了,况且女公子的身边还有了凌将军的守护。
最后,在秦家所有赶来的亲近之人的注视下,宣后亲手为终于长大了的小女娘簪好了发,她及笄了。
——
程府。
为了避免麻烦,萧元漪同样选择低调的为女儿办了个家宴来庆贺程少商的及笄。她没有用自己准备的那套簪子,而是任由少商选择了夕辞送来的那套蓝翡玉簪。
礼毕之后,程少商伸手轻抚了一下头上的蓝翡发簪,心中蓦然升起了一丝惆怅与感伤。她与媖媖同胞而生,今日是她的及笄日,也是媖媖的。她有阿母在,大母也老实了,可媖媖……又会怎样度过这个及笄日呢?
虽然心中难过,但少商却并未显露出来,她知道,其实其他人也都挂念着媖媖,只是没有机会说出口罢了。这几日他们也知道了媖媖安好的消息,只是他们不知道……陛下新册封的瑶成君便是媖媖,她也没有说,那日率领武卫救下她们与骅县的人,也是媖媖。
媖媖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也只能将这个秘密埋在心中,连莲房都未曾告知。程少商不知道未来媖媖究竟是否还会再回到程府,但她不想让媖媖再受到逼迫了。瑶成君之事迟早会暴露,只希望那时阿父阿母能够理智一些,莫要再伤了媖媖的心。
——
几日后,想要逃出都城的肖世子被一直命人盯梢的凌不疑当场抓获,为了引雍王来都城,文帝命人将这个消息暂且压下。至于何昭君,在何将军被召入宫归来后,他无奈地叱责了爱女一番后,将她关在了家中。在外界眼中,肖世子与她的婚约仍在准备中,但何将军却借口新人婚前不宜相见,光明正大的将女儿关在府内无人质疑。
起初,被关在家中的何昭君先是闹腾了一番,后来她突然间消停了。她似是陷入了梦魇中连着做了几夜的噩梦,醒来之后便不再提要见肖世子了,甚至无意间提及时都是满眼的厌恶与憎恨。她变得懂事起来,不再刁蛮任性,也让何将军忍不住心疼起这个自幼捧在手心娇宠的女儿来。
他想着,肖世子是不能要了,昭君的名声怕是也毁了,为今之计……也只有厚着脸皮去楼家重提婚约之事。阿垚是个性情柔软的好孩子,也有责任心,如今昭君的脾性不似以往那般娇蛮,若是他们能重新走到一起,他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一边忙着做为女儿备嫁的假象,何将军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与楼家开口。还得从阿垚那边想办法,未来他们要是在一起了,总不能让阿垚心存怨气,这样小两口的日子也不好过。
得知了过程的夕辞不禁感慨,何昭君也是投了个好胎,若非有着何家支撑,她先前那性子早晚得把自己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