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给信儿送完食物回来,已是三更。
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鹿铃会突然消失不见,为的就是去城郊密林深处那所石屋陪伴信儿,自从二十年前信儿因地气失衡而发生异变以后她便把他留在那里,不再让任何一个人看见他。
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竹篮,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她突然觉得身心疲惫。
裳华失踪,这几日裴府乱成一团,裴兼发散人手出去找寻她的下落,更请了官府在整座青鸳城的大街小巷贴满告示,只是七天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
孩童失踪一事也随着裳华死去暂时告一段落,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除了她和玄武。
玄武自然是不可能把裳华已死的事告诉裴兼,因为牵扯到太多,只要坦白说出来就会连裳华是妖的身份也一并跟着揭穿,倒不如就让裳华那样住在别人的心里而不让人知道她是妖的事实,这也许是玄武对于那些伪装成人的妖类唯一的仁慈吧。
她与玄武已有许多天不曾交谈过了,他气她想要维护作恶的妖类,她也怨他杀死裳华以至拿不到血海棠。
血海棠是天地间唯一能为妖除去妖性的奇物,生长在东海某座神山的山脚海底深处,极为罕有,形如冰晶海棠模样,具有灵性,为红色,因此被称为血海棠。
本来只要拿到血海棠信儿就能恢复正常,但如今裳华已死,而血海棠又不知被她藏到哪里去了,如今叫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步行至玄武居住的院落外,她脚下一顿,稍
作停留。
虽是怨他,却仍是忍不住朝里头张望,在看见屋内灯火仍亮着,他看起来有些孤寂的身影投影在糊了纸的窗棂上,她的心终是忍不住软了下来。
都已经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睡?
把竹篮放在地上,她跑进院子里,来到他房门前敲了两下,里头却无人回应。
"玄武,你在里面吗?"
是不想见到她吗?还是有别的什么事?不然怎么会毫无动静?……呀,原来她仍是这么在乎他,仍是这么关心他。
唇角扯出一道好苦涩的笑意,她厚着脸皮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内有酒气飘散,他一人独坐桌前,桌上摆着好几个酒壶,零落四散倾倒在桌上,显然已是空了,地上还放着两个酒坛,烛台上的蜡烛燃去了大半。
"玄武。"这个称呼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有些陌生,甚至让她几乎喊不出来,只是现在却习以为常。
他没有回话,只是缓缓转向她,黑色的瞳眸蒙上一层迷蒙的暗光,披散的发恰好遮掩住颈侧隐约浮现的墨绿色龟甲印痕。
如果没有必要,六神是极少喝凡间的酒的。凡间的酒虽然香醇,但又处处带着些辛辣,不似天界的温润可口,若喝醉了他们便会有些原形毕露,身上总有些状况会显现出他们异于常人。
鹿铃敢肯定现在的玄武绝对是喝醉了,因为他的眼不似以往的淡漠凌厉,除了布满迷蒙的水汽以外在烛火下还微微泛着墨绿色的亮光,好似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波涛暗涌的湖泊。
他有几天没出过门了?又到底这样醉了几天
了?
那日对她搁下狠话以后最难过的人是他而不
是她?
心里好酸楚,好苦涩,所有责备的话语到了此时此刻又全部都无法从嘴里吐出来。
"鹿铃……过来。"他向她张开双臂,那双充满醉意的眼却承载着无法言尽的温柔。
她是该恨他的,恨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想不起她,恨他不顾她的苦苦哀求而杀死裳华,恨他……甚至连信儿的存在都不知道,让她一个人独自承受那种痛苦而不曾给过她任何安慰。
只是她终究无法恨他,因为这一千年来的思念与爱在她心中足以抵消对他的任何一切怨恨。
终于,银白的齿咬着下唇,在脚环上的铃铛发出细微的响声中,她奔进了他的怀里,埋首在他胸膛,贪婪地感受那一片属于他的温暖。
"玄武,我……"好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哽咽,她唯有重新咬住下唇,在他怀里微微轻颤。
轻抚着她像绸缎一样顺滑的及地长发,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是痛苦又像是无奈地对她说道:"告诉我,在你心里难道我真的完全比不上符胤吗?"
"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艳红的唇瓣微启,澄澈的小鹿眼镶满惊讶的神色。
这要她怎么回答?他是符胤,他就是符胤啊,为何他总要和自己做比较?为何他总想要以玄武的身份把她的心完全占据?这样子的想法太不值得,因为他与她心里的那个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到底要到何时,他才能察觉呢?
"你对我很重要,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很重要。"他把她抱坐到腿上,像以前一样对她做着那些亲昵举动,只是脸上却不似以往有着宠溺,而是夹杂着痛苦与迷惑。
他在挣扎,他很难受,她知道。可是她又能说些什么呢?"不管以前如何,现在对我来说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还有信儿,她在心里补上这么一句。
所以他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想着她与'符胤的过往呢?
玄武突然低头亲吻她,他的吻带着掠夺一切的侵占,带着想要吞噬她的欲望,告诉她他有多么的不安与恼然,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全部都喂进了她嘴里。
好苦、好酸、好涩。所有的情感比他让她尝到的酒的味道还要浓烈上许多倍,害她被呛得忍不住推开他,微微喘息,轻轻咳嗽。
温柔的符胤、冷漠的玄武,宠爱着她的符胤、对她淡然的玄武,全部都是他,明明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鹿铃想要哭,这样的一切太痛苦了,仿佛一直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狠狠刺着她的心,比当年爬刀山的时候还要令她难以忍受。
"那么告诉我为何你想要保住裴兼的性命,告诉我为何要阻止我杀裳华,告诉我,你到底还隐瞒了我多少事……"
带着无比诱惑的嗓音在她颈项左侧响起,他竟吮咬着她细白嫩滑的颈子,想要引诱她说出一切。
"我……"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的情景,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全部被她吞了回去。
姑娘,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吗?
你要知道与我定下这样的约定,纵使他能获救,你得到的永远只有痛苦。即使如此,你还是要承诺我吗?
我不在乎。救他,我只求你,救他……无情的人,有情的妖,从我出生到现在所见过的实在多不胜数。而你,是我见过最痴傻的妖。也罢,那便如你所愿。他日若你从地府出去以后再遇上他,你不能告诉他他曾经是谁,不能对他说你们的过往,否则便是违背了今日与我定下的誓言,你会在他面前烟消云散。
不能告诉他一切,即使他就在她面前。
不能对他说他就是符胤,即使他体内住着的根本就是符胤的魂魄。
否则她会如寂月所说的那样烟消云散。当日在寂月面前立下那样的重誓早就知道会有今日的后果,难道不是吗?
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让他看着自己死去。
他当年说过要让她陪他一起走的,可是到了最后一刻他却放手驱赶她离去,让她远离他的世界。他好自私,他一个人死了、解脱了,却要她留下来承受那一切,到了今时今日却又逼问她那些回不去的过往……"铃儿?"
玄武在催促她,只是她依然把下唇咬得死紧,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响。
爱?小蛊雕,你居然说你爱一个人类?
你知道爱上一个人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人类的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你爱上的还是那么一个双手沾满血腥与罪孽的男人,你以为你们的爱情会有结果吗?
他说他不在乎你是人还是妖,但他却自私的禁锢你属于妖的一切,你自己想清楚一些,他真的是爱你的吗?他不在乎的我也不在乎,我明明跟你才是同类,我明明能给你更多自由,但为何你要的、想的、看见的还是只有他?
你傻,你真傻,你怎么这么傻!五百年?你要我借妖力给你保住你们的孩子,你要在地府为他承受炼狱之苦五百年?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我借给你,我一定会帮你,但为了那个男人,不值得。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终有一天你还是会回到我身边。我等着你回来,等着那一天……你去吧。
"你真的这么想知道吗?"终于,她从他怀中起身,拼命想要眨掉眼中那层不听话浮现上来的雾气,那双黑多白少的小鹿眼带着一丝丝告诫,一丝丝哀怨凝觑着他。
每个人都说她千方百计为他求来的永远没有结果,最终换来的就只有把自己推向毁灭,但为了他,即使是毁灭又何妨?
"告诉我。"他的坚毅不容她拒绝。
"那好,我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她闭了闭眸,再次睁开的时候眼中显露着绝望。"其实你﹣-"
"-﹣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的夜,从裴府某个角落传出,蓦地响起,惊醒了熟睡的人们,也阻止她道出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