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某处隐隐有血腥味传出,极淡,被人处理得很好,但对妖兽来说却是轻而易举而就能察觉出来。
不发出半点声响,没有惊动任何人,奔跑在湖中木桥上,看着眼前曲折的游廊。快了,快到了,还差那么一点点。她在心里催促着,想赶在玄武之前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她没有别人所想那么好心肠,她并不是真的想救人,她真正想救的就只有她的信儿。
也许谁都是一样的,活的时间越长就越是会变得铁石心肠,假如换成另一个人站在她今天这个角度去设想,那个人也一定会做与她相同的事。
游廊长得不可思议,她仿佛花上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才能走完。匆匆跑进裴府这个废弃的院落里,伸手转动院子里某盏石灯的灯盖,石灯自动移开,一条只容一人通往地下的阶梯瞬间显露了出来。
下头漆黑一片,但少了石灯作为掩盖,血的腥臭味更加张狂地从下面涌现出来,和着吹拂而至的夜风,非但没有令她感觉清醒一些,反而越发觉得胸闷与眩晕。
她是妖兽,会因血的气味而疯狂,只是那些年来她所见过的血型要比现在的多很多。曾几何时她已学会了忍耐,因此不再害怕,也不会因心神散乱而变化成蛊雕,却只觉得难受。
洁白的绣鞋悄无声息地踩在阶梯上,一级一级,一路往下,一直深入血的腥味便越浓郁,让她也禁不住紧紧蹙起了眉头。
阶梯就走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扇铁门,她用力推开,刺鼻的味道更是争先恐后扑鼻而来。
"裳华。"忍下胸口那股几欲作呕的感觉,她开口唤道。
"哟,蛊雕。"对方轻迈莲步,橘黄色的烟纱裙在光亮宽敞的地下室内因她的转身而旋转出一道光辉,对方那双饱含不知名笑意的细长丹凤眼对上了推门奔跑进来的她。
"把血海棠交出来。"鹿铃来到她面前三步之遥的地方,朝她伸出手。
裳华轻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来质问我抓孩童炼药一事呢。"
"我对你炼药的事没有任何兴趣。把血海棠交给我。"鹿铃淡淡地回应着。
抓走城中城外附近村落孩童的妖,正是裳华。
至于用处,此时一见自然不必多说,想必是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配方想要炼药。
用孩童炼药这样的法子血腥又残忍,但一切与她无关,她在乎的就只是想从裳华手上拿到血海棠。
"想要血海棠?好啊。"细长的美目在她身上来回扫视,那双血的味道变得有些妖化的瞳眸几乎想要滴出血来。"血好像不够呢。要不你替我多抓几个孩子回来?说不定我会给你血海棠让你给符信除去他身上的妖性呢。"
"你……不要逼我……"鹿铃咬着牙,微微垂下头。
信儿是她唯一的弱点,裳华一直都知道。她的确曾为了血海棠帮裳华做过不少坏事,但却从不杀人。
以前不,现在也不,从答应符胤的那天起她便一直遵守承诺,不再伤害任何一个人。
"我逼你?"
回应她的是一声带着蔑视的冷笑,阴冷的寒风迎面拂来,蓦地感到喉上一紧,有人掐着她的喉咙把她压制在墙壁上。
"你……咳……放……"
裳华的手就搁置在她细白的脖子上,脸上露出极为讽刺的笑意。"你以为你有资格吗?我告诉你,当初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处,否则你以为凭你一只几乎妖力全失的妖兽能对我造成什么威胁?"
对啊,她能对裳华造成什么威胁呢?
她失去了妖力,失去了能变化成蛊雕的本能,她一直苟且偷生到现在,直到他回来了,再度爱上她,对她说一句"跟我回天界",她却不能就此离开,她为的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今日没有信儿的话她与裳华和转世以后的符锐就不会再有任何牵连吧?那她也一定可以随他走得惬意和悠然吧?
可是她不能这么想,更加不能这么做,因为她是一个母亲,信儿是她心里最深的疼,也是最深的爱。
这个承诺,这个羁绊,这个负担,她割舍不下,也丢弃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能力保护信儿,直到玄武想起一切,想起他们的曾经。
只是鹿铃抬眸,突然笑了,笑得无比开怀。"裳华,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我用了那五百年去做了些什么,还有你一直最惧怕的符胤到底还在不在地府里吗?"
她本来想要守住这个秘密直到最后,但她现在更想看到裳华因这个秘密而惊慌失措,最后甚至会不会想要以卵击石的模样。
一千年,时间太过漫长,她学会隐忍,学会坚强,学会一笑置之,裳华所得不到的与她的等待和付出比起来根本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起码她还能守着符锐直到最后一刻,可是她呢?她连陪伴符胤到最后一刻的机会都没有啊!裳华禁不住浑身一颤,掐住她脖子的手松开了些。"你说,你说!"
看着她眼中惊恐的神色,鹿铃脸上笑意更深。"他回来了,早就回来了。他一直都在你们身边,还是符锐亲自把他带回府里来的。"
"什么?"裳华因她的话语而深感惊骇,但还未来得及问下去便觉暗风袭来,眼前暗红色的流光飞快闪过,手臂上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楚,她惨叫着连连后退好几步,惊愕地瞪向来人。
"你敢伤她?!"
冰冷的嗓音像没有任何温度的寒冰砸进人的心里,在室内回荡着。
"是你!居然是你!"顾不得被砍掉半截的手臂,裳华惊叫出声来。
就是这个姿态,就是这个护着蛊雕的模样,她现在全部都想起来了!
不一样的面容,只是身影却与记忆中恶鬼一般的男人重叠在一起!
"玄……武?……咳,你怎么……"少了裳华的钳制,鹿铃滑落在地,有些无助又有些惊讶地看着侧身护着她的男人,不知自己与裳华的对话他到底听去了多少?
"玄武?天界神玄武?"裳华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在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寒冷目光凝视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天界神玄武,你这样的人居然是神玄武!讽刺,真是太讽刺了!"
玄武漠然地凝瞅着她,自然是听不懂她话里的含义,在瞥见满地孩童因失血死去的苍白尸体之时,眸子倏地一锐,涌现更多寒潮。
"孩童失踪一事的元凶便是你?"这满地孩童的尸身便已是铁一般不容置疑的证据,只是出于对裳华的残忍而感到的微微震愕,他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裳华的手臂被玄武用剑斩掉一截,断臂落在鹿铃脚边,顺着她方才退离的方向带出一地鲜红。捂着失去半截手臂的人儿正极为嘲讽地瞅着他。"你想杀我便尽管杀,只是在杀我之前可要三思啊,哈哈哈哈哈……我死了以后你一定也不会好受。"
"满口胡言。妖孽,受死吧。
玄武自然不知裳华所指何事,但鹿铃却清楚的知道。
当他挥剑正要砍向裳华之时,突然身后窜出一道纯白的身影,紧紧地抱住他握剑的手,硬生生的制止他的动作。
漓沫的红光挥洒不出去,右手被人抱着无法挥动,两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直至玄武把头转向她,紧紧蹙拢着的眉心正向她显露自己的迷惑与不耐。
"为何阻止我?"
"你不能杀她!"玄武一怔。
不能?为何不能?
告知她裴轩活不过二十八之时她便说裴轩不能死,他要杀这只祸害百姓安危的妖物之时她却说不能杀。
她是想要他怎么做?放任作恶的妖物为所欲为吗?
"放开。"被她抱着的右臂动了动,示意想要把她甩下来,让她知难而退快些放开。在理智和感情面前,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理智。
"你不能杀她,真的不能杀她!求求你,听我的,好不好?"
对于她的苦苦哀求他只回以一个淡然的眼神,就因为一直都听她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为她破例了多少回。
曾经,他多渴望自己是开明,能够用读心术读懂她的心,现在他只求做好自己的本分,不去想那些会让他懊恼与挫折的事情,只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妨碍,非要逼得他对她说出狠心的话。
"蛊雕,原来他竟然没有半点记忆?"
"……"玄武转向裳华,只见她按着血流不止的断臂站在那里,被他的剑砍到的妖,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但裳华却苍白着脸,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凝觑着他们。
"五百年,你居然用五百年来做那样的事!
用那五百年换来这样的结果,你认为值得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跟你说过不要插手这件事,你为何不听?!"
裳华倾吐出来的话语让他心生厌烦,玄武再也不理会她泛着隐隐水光的乌黑瞳眸,低吼一句,狠心甩开了攀附在他臂上的白衣人儿,随即挥剑砍落那狂笑着的妖。
"不要!玄武!不要!……"鹿铃扑了过来,仍是想要阻止他,却终究迟了一步。
在她扑过来之前暗红色的长剑就已穿透了裳华的身体,随即在他的手中、在裳华被剑穿过的伤口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蛊雕……蛊……雕"裳华狞笑着,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她的衣袖,给予她一个阴冷的笑容,笑她的傻,笑她的愚蠢。
"血海棠……你永远都别想得到……这……便是你欺骗我的后果……是这个男人……居然是这个男人啊!我们……地府再见了……玄武尊者,还有你……你一定会后悔你所做过的决定……一定会!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你……你别死!告诉我血海棠在哪里!"她拼命地摇着裳华的肩,逼问她血海棠的下落,然而裳华却闭上了眼,唇角残留一抹阴狠的笑意,在鹿铃的摇晃下化为烟尘,只余下一件橘黄色的衣裳,飘落她的臂间。
玄武淡漠地看着这一切,从怀中取出一颗珠子,用咒术把四周零落四散的孩童尸体收进珠子内,给予地上的鹿铃一句无比冰冷的话语。
"以后若你再敢阻拦我、维护胡作非为的妖,我连你也一起杀。"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连半点波澜起伏都没有,但听在鹿铃的耳里却绝情得令她心底发寒。
他不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心里这么念着,想要为他解释,可是那个连他都忘却了的承诺她竟然守了这么多年,最后为的是什么?为什么的是什么呀?!
铃儿,帮我生一个孩子吧。
那时的他说的好真诚,好温柔,好让她感动。孩子,他们的孩子,有了啊,可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他甚至亲手抹杀一个用来救信儿的机会。
她对他,是该继续保持着爱,亦或是该转爱为恨?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更加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再有一次我对你便不再留情。"语毕,他转身离去,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在踏出门外的时候他稍作停顿,原以为她会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离开,只是她却没有,始终没有。
玄武尊者……还有你……你一定会后悔你所做过的决定……一定会!
心里回响着裳华方才的话语,一字一句,在他心中回荡着、撞击着,扰得他想要不顾一切回头拉着她一起离开。
只是没有,他也没有那么做。
后悔?他会后悔什么?
可笑!他从不为自己所做过的任何事后悔。
从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