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惨叫让玄武的醉意顿时清醒了 大半。
他想也不想,当即松开了怀中的鹿铃,身形一闪便在自个儿的房内失去了踪影。
清原城妖类繁多,因裳华以孩童炼制丹药一事以及鹿铃维护她一事玄武的神经已经如紧绷的琴弦,只要稍稍一触碰就会闷声断裂。
再加上刚才那声尖叫,他几乎有些开始质疑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接下替青鸳城百姓除妖的这个任务。
传出叫声的地方是裴府主子的院落,刚过三更屋里灯还亮着,再加上裳华刚被他杀死,此时又传出尖叫,甚为怪异。
他来到房门前稍作停顿,敛下眼帘,随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内有搏斗过的痕迹,极为凌乱,桌椅摆设几乎全被打翻,一片狼藉,内室还有声响传出,似乎缠斗的人仍未离去。
是妖气,有两道不同的妖气。
玄武蹙着眉峰,右手五指微拢,暗红色的长剑从一道虚幻的红光汇聚成型,他右手握在剑柄的位置,红光像是有意识一般完全化为长剑被他握在手里。
"怪物!你这个怪物!快走开!"
是裴澄韵的声音,夹带着恐惧的哭喊,似乎还在拼命维护着谁。
绕过花厅来到内室,只见里头有三人,一人是裴澄韵,她正以保护的姿态站在床前;床上之人仰卧着,满身是血,双目紧闭,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仍活着,只是出气多入气少,显然随时都可能断气,从沾满血的轮廓隐约看出那人是裴轩。
再观之,背对他一动不动与裴澄韵对峙之人竟是名孩童,以矮小的身形看来还不足十岁,披散着头发,从玄武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相貌,只是衣物干净,似乎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但衣服上却早已沾上斑斑血迹。
"是你!快点!杀掉他!"看见玄武进来,裴澄韵忙尖声叫唤,却完全不敢松懈,随即目光再度落在面前的孩童身上。
玄武却给予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要从两人之间推测出一些端倪。
但很显然,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想要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何事的意图,只是一直警惕对视着,像相互争夺食物的野兽。
裴轩活不过二十八,这是他当初亲自断言的,他只能测出人的寿命却不能测出人的命运,仔细算来裴轩今年也即将二十八了,难道那个"活不过二十八"便是指现在?
"这是谁做的?"玄武冷声问道,视线同时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遍。
一直背对着他的孩童似乎察觉到他冷冽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只见那张同样沾着血的污垢的白净小脸上赫然镶着一双几乎能滴出血来的赤红色眸子。
玄武忍不住重重一怔,因为这个孩子的相貌,也因为这个孩子的那双眼睛。
他确定自己见过不少这个模样的孩子,他们都是因为地气失衡而异变的妖,完全失去了人的神智,只剩下兽的本能,他更加肯定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与这孩子一模一样的同一张脸,因为这个孩子带给他的熟悉程度已经不是单单用只字片语就能形容得出来。
他……见过这个孩子,可是是何时、在哪里呢?
脑中的思绪开始变得混乱,好多人、好多景象重叠在一起,像个巨大的螺旋,在他脑海中旋转再旋转,搅拌再搅拌,让他几乎头痛欲裂。
不,他没有见过他,他根本不认识他!
自己潜意识排斥想要想起什么,他闭着双目,恼怒地挥剑,想要挥去满脑子混沌的思绪,长剑所劈斩的也不过是无形的空气,根本徒劳无功,无法斩断任何东西。
最后他似乎放弃了,蓦然睁开那双幽深黑瞳,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面前妖化的孩童,眼里却浮现出极为强烈的杀意。
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他就不会害怕,更加不会觉得迷茫,他要杀了他!
心底里有这么一个声音催促着,他右手一动,长剑当即就要向小小的孩童斩落。
"不要!你不可以杀他!"
熟悉的嗓音切切地钻进他耳里,黑瞳蓦地睁大,右手的动作因这声叫唤而停滞,玄武微微侧首,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抱着那名孩童滚落在一旁地上的来人。
"又是你。"他狠狠地咬着牙,凝瞅着她,这一句是神智面临崩溃前的谴责。
鹿铃摇着头,眼里含着泪,对他说道:"是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裴兼被我所伤,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焦急万分急于护着那个孩子的举动更让他感到莫名的震怒,他用眼神告诫她这已经不止一次了,她做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
只是她依然毫无半点畏惧地迎向他布满愤怒火焰的眼神,紧紧地搂抱着那名孩子。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如何能伤裴兼、如何能做这样的事?!"他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她却还是要维护着一个想要杀人的妖。
"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做的……"鹿铃口中喃喃念着,她知道此时在玄武心里只想要斩杀伤人的妖,根本不会理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更加不会愿意听她解释,可是她不能任由他杀掉信儿,唯有开口承认是她自己伤了人、是她想要杀人。
"她撒谎!"裴澄韵突然大叫一声,引来两人的注意,随即喊道:"那只小畜生是她的孩子,我本来就是想带他来让你除掉的,像这样的怪物留着有什么用?最好他跑出去杀人,最好你把他和蛊雕这样的怪物一起杀掉!"
鹿铃顿时狠抽一口冷气。"是你,你是……是你看到了我去找信儿,是你把信儿放出来的……"
信儿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是她最乖巧的信儿啊,她明明把石屋锁好的,她明明一切都做得很小心,为什么还是被裴澄韵发现了?
"她刚刚说了什么?……"玄武满脸呆滞地看着她,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裴澄韵说那个只剩下妖性的孩童是鹿铃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她的孩子……她跟谁的?难道……
"你还等什么?快点杀了他们!"一心想要报杀母之仇的裴澄韵在一旁煽风点火,她知道裳华是玄武杀的,但是她不甘让蛊雕一人逍遥自在,所以偷偷跟在她身后发现了符信的藏身之处,从而放出了符信,想要让他到城里去伤人。
只是没想到符信竟循着蛊雕的气息跟随她回到裴府,还伤了她爹。
"他是你的孩子?"玄武急促地喘息着,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变了声调,几乎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字句。
他已经听到了裴澄韵说了些什么,只是他还是不想去承认那个事实,因为承认了就等同于把自己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万劫不复。
他在等她,等着她给他一个不一样、而且是他所想要的答案。
告诉他"不是",他在等着她开口告诉他!只是他的期盼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效果,所有的一切都从她开口的那一瞬间完全分崩离析,碎裂得模糊,崩坏得彻底。
"他是……我和符胤的孩子。"末了,她敛去眼中唯一一丝哀求的光芒,无力地垂下了头,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他此刻目眦尽裂的悲恸与怒气。
她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纵容她了,甚至连对她萌生的一点点爱恋也会从这一刻完全消失殆尽。
纵使如此,她还是会这么做,她还是会选择保护信儿,因为信儿不止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对他而言啊……可是他为什么想不起来,为什么在见到信儿的时候还是想不起来呢?
她本来是期盼着他能想起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只是那一点点的希望最终全部落空,她从他不断交杂着冷嗤、自嘲、愤怒和失望的面容上看出来,他根本不曾记起,那样的眼神甚至恨不得想要亲手撕碎她一心护着的信儿。
"你……"玄武依然瞪着她,想不出接下要说的是什么样的字句。
好痛,心脏好像被什么人一下子掐住,闷得好痛,连轻喘一下都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有无数的情感涌了上来,他试图想要抓住自己最后一丝理智,只是太过狂乱,消逝得太快,他根本抓不住,只能任由它们在他心中如闪电般一闪即逝,然后被难以抑制的绝望与悲愤狠狠撕扯,不断拧绞。
这就是真相,原来,这就是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真相。
他曾以为她的秘密太多,只是不愿意把那份忧愁对他倾吐,但没想到她竟然隐瞒着这样一个让他伤痛欲绝的事实。
她爱着符胤,如此爱着,却又不断接近他、欺骗他,骗取他的感情与真心,为什么是什么?
他像个傻子一样以为只要比符胤对她还要好、付出比符胤还要多的爱她就会跟他离开、一直留在他身边,岂料到了最后她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仍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与他对抗、拼了命的想要抱住那个男人最后的血脉。
这样子因欺骗而要承受的感情他承受不起,他也不要去承受。
既然她不要他的爱、不要他给予的那一切,那他还需要对她付出那些她根本不屑一顾的情感吗?
不用了,再也不用了!
他恨她,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恨她。
是的,恨她。
手中暗红色长剑轻轻抖动,暗红色的光芒随着烛光映落折射到她身上,那红色不似火,却似冰一样的寒冷,没有半点温度,他的眸也与冰冷的长剑一样,失却了一切,丢弃了他对她所有的情感,甚至比当初没遇见她时还要平静而无波澜,只留一片死寂。
"你杀了我吧,只是我求你不要伤他,至少,留下他……"鹿铃颤声说道,长剑反射过来的寒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下意识地把怀中的信儿搂抱得更紧。
只是她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举动更加触怒了玄武,他的愤怒与悲恸已经濒临溃决的边缘,他真的恨不得挥动手中的漓沫把她与那个孩子一同斩碎。
但他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即使杀了她也不足以发泄他心中所累积的对她的所有恨意。
最终他压下胸中所有想要狂涌而出的愤恨,走上前去拉起她,同时也一并拉起她怀中的孩子,那个孩子却突然张口狠狠往他手臂咬了下去。
然而,忍着那股锥心的疼痛,他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你忘了吗?我是舍不得伤害你的。但是我会把你交给天神伏羲,让他去判审你所犯下的一切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