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人已寐。
轻盈的雪自空中飘落,嵬王府主人寝居重影阁内,除了门外两名守卫偶尔响起的吸气声,其余一片死寂。
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符胤方才回府,刚走到自己寝居门外,瞥见里头仍亮着的烛光,禁不住停下脚步朝门口两名守卫问道:"鹿铃姑娘睡下了吗?"
其中一名守卫立即答道:"回王爷,据小姐说已经睡下了。"
符胤抬头睨了一眼灯火仍亮着的楼阁,眉心紧紧蹙起:"睡下了?那灯为何还亮着?"
灯亮着她要怎么睡?心芽走时不至于会那么粗心大意,一定会吹熄蜡烛的,那为何现在还有灯在亮?
另一名守卫道:"哦,王爷,小姐说那是鹿铃姑娘给您留的灯,方便您回来之时好进屋。"
说起鹿铃姑娘,别看她平日好像那么懵懂不知世事,很多时候她的一个体贴举动都会让人心头蓦地一暖,实在让人想好生怜惜又想好生疼爱,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居然是王爷的人,真是让他们好羡慕、好嫉妒。
"多此一举。"他目力极好,就算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两名守卫知道他心里却是非常的欢喜。试问在这偌大的嵬王府里有谁曾在乎过他是否夜归?更别提有谁曾给他留过一盏灯,即使有,那也是例行义务而已。
可鹿铃不同,她为他留灯纯粹是怕他回来的时候看不清路而已,那一盏小小的灯无论谁瞧见了都能知晓她单纯的小小心意,心里也蓦地跟着暖了起来。
符胤虽神色淡漠,但却轻轻推门,悄声走了进去。
看着那扇被再度轻声合上的雕花木门,两名守卫忍不住相视一笑。
王爷也许自己也不曾察觉到吧?自从鹿铃姑娘出现以后他脸上的笑容变多了,偶尔也会流露出些许柔情与体贴。
起初他那样的举动几乎把他们这一干守卫、护院都吓得半死,心芽小姐就更加不用说了,但久而久之他们也渐渐开始习以为常不再为此感到讶异,而且他们和心芽小姐都一致认为那样的王爷比起以前有人性多了。
所以说,王爷会变成现在这样,鹿铃姑娘功不可没。
符胤循着楼下微弱的烛光上了楼,刚想进内室脱下皮裘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这些日子来鹿铃都与他同枕而眠,但也仅仅只是同眠而已。因为心芽那句: "强暴良家妇女是犯法的"的话直到现在都还在他耳边回响,久久不曾消散,而且还好像怕鹿铃会吃亏一样,心芽每次见到他时不时就对他说上两句,再来些"要做就先要有爱"的情感指导,令他一直哭笑不得。
他不否认自己对鹿铃很感兴趣,虽然他不是君子,但也绝非小人。若她不愿意,他是绝对不会随意碰她的。再者,现在的她对男女情事还是懵懂的一知半解,那种事还是等过些时候再跟她说吧。
而现在,鹿铃没有睡在床上,她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偶尔还会因寒冷的空气微微瑟瑟发抖。而一旁燃点着的,正是据说为他而留的那盏灯。
这个笨蛋一直睡在这里?符胤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真的是妖吗?古书上说很凶暴、很爱作恶、很喜欢扰乱人间太平的那种?那怎么在他眼里她又笨、又傻,连半点心机都没有,还整天只知道"符胤符胤"地叫,到处乱跑只为了找他?
符胤走过去,睨了一眼一旁的某件衣袍,随手拿起就要覆在她身上,在接触到她微凉的身子之时就忍不住紧紧地蹙起眉头。
鹿铃说过她不喜欢把动物的死皮披在身上,因为那股子除不去的刺鼻血腥味会让她极为不舒服,所以一直都没有为她订做狐裘。
那种血的腥味符胤自然是闻不到的,但鹿铃却不同,她的嗅觉异常灵敏,她说她不喜欢的他便由着她去了。
可此时看见她这个模样,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开口责备她:"丫头,你有床不睡,趴在这里做什么?"
"啊……"鹿铃动了一下,听见熟悉的嗓音她马上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符胤……你,回来了?"她刚被惊醒,脑子里还有些浑浑噩噩,连话说都有些生硬与呆滞。
符胤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凝睇着她:"你在这里做什?有床不睡,是嫌我的床不够好吗?"他忍不住挖苦她。
有多少女人千方百计想要爬上他的床,给她睡她不睡,偏偏趴到桌上来。
鹿铃愣了愣,定定地看着他几秒,这才开口说道:"没、我,等你……"
"我一直不回来你就一直趴在这儿等我吗?"那估计他要是一夜不归,等他明早回来看到的时候她就已经变成一根大冰条了吧?符胤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嗯。"鹿铃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而且是毫不迟疑。
一时间没料到她竟然会有这样的举动,符胤心里倏地一惊,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好像随时会失去什么,一瞬间的惆怅若失。
"为什么?"修长的指轻抚着她有些微凉的唇瓣,还未察觉之时这三个字就已经自己从口中蹦跳出来。
为什么啊?鹿铃侧头想了想,为什么总是喜欢喊着符胤的名字满屋子乱跑找他?为什么见不到符胤的时候那么想念他?
心芽说那是喜欢。同样的,因为喜欢所以才这么晚了还在等他,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才肯到床上去睡觉,想要在他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她,想要他知道有她在关心他。
这个为什么她想了好久,足足有半盏茶时间那么长,久到他都以为她睡着了。
哪知她却突然直视他,小脸上好严肃又好庄重地说道:"我……喜欢、符胤……"
他浑身蓦地一僵:"喜欢?喜欢我哪一点呢?"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并不是刻意针对她,而是因为这两个字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已经有太多太多次了,以至现在从任何人口中听来都觉得淡然无味,听在他耳里就好比一声"早安"、"晚安"一样平淡无奇。
从十三岁开始,从他当上武状元开始,从他立下功绩开始,从父皇封他为嵬王与骠骑大将军开始,"喜欢"这两个字就源源不绝地从许多人口中听到。
他们奉承他、巴结他、仰慕他、甚至是所谓的喜欢他,那都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和地位而已,都不过是因为顶着"嵬王"这个至高无上又光荣万丈的头衔让人又敬又怕的符胤而已,而不是真正的因为他,不是单纯的只为了他符胤。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当你有权有势有地位和钱财的时候就会千方百计想要来巴结你、对你毕恭毕敬、奉承谄媚。
倘若有知又有多少人会对他像现在这般?
应该是根本不会有的吧。他自嘲地一笑。他们可都恨极了他。
那么鹿铃呢?她口中的"喜欢"到底是喜欢他哪一点、喜欢他到什么程度?他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喜欢……喜欢啊……"她微张着小嘴,好惊讶、好傻、好呆地望着他。
喜欢就是喜欢啊,喜欢难道还有分哪个类型、哪个层次的吗?那太难得出结论了,心芽没教她,她也不会形容给他听。
他低低一笑,隔着刘海在她额上弹了个爆栗:"笨。是问你喜欢我什么。"
"呀……"她捂着额头,好像很疼似的向后缩了缩,却又用那双小鹿眼好无辜、好困惑地凝睇着他:"明天,问了、心芽……告诉、你。"
罢了。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就她现在那个对人类的一切和情感一知半解的小脑袋瓜,他还能奢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感人肺腑的言语或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呢?
"很晚了,你先睡吧。"符胤抱起她往床榻走去,把她放进温暖的被里,语重心长地道:"别去问心芽。等你以后知道了再告诉我,我不急。"堂一个嵬王居然缠着一个小女娃问这种愚蠢到不行的弱智问题,要被心芽知道了那还得,她一定会很不给面子的直接笑话他。
"哦……"呀,被窝跟符胤的怀抱一样暖和,她迷迷糊糊的就想睡了。
符胤替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凝视她片刻,丁尚书的话与一个骇人的念头蓦地闪进他脑海,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铃儿,帮我生一个孩子吧。"
才刚合上眼的鹿铃倏地又把眼睛睁开,无比错愕地望向他:"孩、孩子?……"是她理解的那样还是别的怎样?
脑中飞快搜寻着关于"孩子"的定义。心芽说那是女子为了心爱的男子生下来的、属于他们共同的一个宝贝小生命。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那符胤的意思是……符胤轻笑一声,用手指关节轻轻刮着她细嫩的脸颊:"就是你们说的交配繁殖啊。"
脑中"轰隆"一声巨响,她的脸蓦地红了。"我……"怎么办?心芽没教她有人跟她说要她跟他生一个孩子的时候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啊…·."今天早朝以后有人跟我说子嗣的事情,对方还真是用心良苦呢,我自己都不急,你说他那么替我着急做什么?"符胤用那双幽深的黑色眸子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芒是她读不懂的情绪。"我以前觉得子嗣是个很麻烦的代名词,所以一直都没有想过去要。可是如果是跟鹿铃的孩子,我倒是很期待、很想要呢。"
鹿铃双眼瞪得更大,掩盖在被子下的小嘴也张得更大,她整个人几乎彻底傻掉了。
她……是妖,是妖碍,妖兽蛊雕。他有见过的,她真身长得很丑很丑,他难道一点也不在意吗?
无视她的迷惑与惊愕,符胤用低沉又带着几分柔和的嗓音这么跟她说:"你不要那么急着回答我,等你都弄懂了再跟我说吧。"
他指的是帮他生孩子的事,还有喜欢他的事,鹿铃都很清楚的知道。
他不在意的。她也知道。不在意她是人还是妖,不在意她长什么模样,她从他那双从不骗人的黑色瞳眸里全都读到了答案。
"睡吧。"他轻轻拍着覆在她身上的被子,用她最爱听的声音诱哄着:"还有,以后不许再那样趴在桌上等我回来了。"
"哦……"她的眼睛紧紧闭上,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然而,从那天开始,符胤却是再也没有夜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