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宫。
新月照花林。
紫藤正随风晃动,花瓣一片片洒落下来,飘到绰约的人影身上。
不远处,银铃轻响。
玉摘星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淡紫的掐痕,手指轻轻把它掩盖住了。
这是那晚见到望朔之后,相思子催动留下的证据。
湖畔牵动着丝丝涟漪,玉摘星眸光微动,缓缓扭头,看着挂在紫藤花树上的一串银铃突然掉落了下来。
新月铃掉了。
她上前捡起铃铛,回头望着河倾月落的方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父亲说今天要去见一个老朋友,却支吾着不肯告诉她这个人是谁,但她其实能猜得到。
“摘星。”朔白从花架下走来,远远看着她道:“陆时鸣过来了,要见吗?”
摘星将新月铃放进袖口,脸上的忧愁迅速散尽,变成一抹冷艳,声线也瞬间冷淡下来,“见。带他去‘手可摘星辰’吧。”
朔白愣了愣,“你这是……”
摘星凉薄地道:“不是说爱慕我吗?总得要看看他的胆量,配不配得上他的心意吧。”
“摘星……”朔白为难道:“师兄已经同意回来了……”
“那又如何?”
摘星神情冷厉,眉眼染上一点霜意,“难道他回来了,月落宫的主人就不叫玉章林了?”
朔白哑了哑,欲言又止。
摘星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留下一句:“我玉摘星的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主。月落宫,也轮不到他人来管控。”
朔白望着她爽利又决绝的背影,隐约能够见到点师娘的影子,不由得心道:“果然是师娘亲生的啊。”
完全没有继承到师父的半点温柔。
***
二十一年前。
东隅和西离交战,十二都各派了一支军队驻边防守,江湖各路人马或摇旗呐喊,或趁乱渔利,动荡不安。
鹰虎相搏,所到之处皆是尸山遍野,血流成河。
这一战,东隅险胜。
三年后,武帝班师回朝,带回一美艳女子,来年春,立昭德皇后,入主中宫,后育有一子,赐名为璟,字淮安。
同年,立锦衣卫及东厂,助力天下复苏,重建江湖门派。
中原地广人稀,不知从何时起,多出一个新门派来,因其名字霸道非常,叫做吞天圣宫,引得不少江湖散人前去投靠,一时间,“吞天”二字声名鹊起,圣爷的名号也愈发响亮。
也是同年,腊月初,武帝逝世,文帝继位,昭德难产而死,其表弟薛氏被发配锦都边远地区,群臣决议,立武帝唯一子嗣为太子。
册封之日,春阳融雪,天下大赦。
户部下令,命各都王府开仓赈粮。
时值三月,春寒料峭,闽都王府外,人头攒动。
这一年的雪尤其大,直到开春才渐渐消融,四处皆是化开的雪水,白茫茫的雪融化之后,便能见到底下早已被冻僵的尸体。
有人姿态诡异,手指和关节处僵直不堪,眼珠突兀,表情狰狞,有人宛若处于睡梦之中,静谧安详。
街道尽头的破庙中,有一妇人躺在地上,躯体呈僵直的“弯弓”状,全身上下都被冰雪覆盖,仅有前胸处未被有冷色,而是搭着一件厚实的蓝绿色棉衣。
从那上面的材质和花纹来看,是难得的丝绸布料。
妇人闭着眼,睫毛却轻轻抖动着,上面结了一层寒霜,映得她脸色一片死寂。
但即便如此,她的容颜也是独一份的昳丽,被冰雪包裹上一圈之后,更显楚楚可怜起来。
衣角处传来摩挲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下一刻,妇人便猛然睁眼,迅速抽出了埋在衣裳下的匕首!
“沈……沈氏!是我啊!阿红!”
对面,一灰布衣裳的年轻女人惊恐地站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护住自己的脖颈,碗里的米汤几乎全洒了出来。
妇人卸了口气,这才收回了匕首,倒了回去,刚才那一下子差不多耗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轻如蚊蚋地道:“阿红啊……不好意思。”
阿红惊魂未定地看着女人,又看看地上的米,伸出舌头舔走了手上残余的米粒,把碗递过去,“喏,先垫一下吧,我……”
她目光缓缓落在女人刚才拿出匕首的地方,犹疑着道:“我再去给你要一碗过来。”
她说着起身要走,被女人急忙拖住,女人目光中升起一点希冀,温声询问:“沈王府今天派人过来了吗?”
阿红结巴道:“派、派了啊,过来……救济灾民的。”
“这样啊。”女人的神情明显落寞了很多,有气无力地松开了阿红的衣袖。
“你别太担心了,好好休息吧。会……”阿红顿了一下,目光在一旁的几个老妇身上扫了一圈后,继续道:“会来的,肯定会来的。”
阿红走后,女人身边便飘过来几声调笑,一老妪阴阳怪气地道:“有些人还是不够聪明,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是把这庙门给盯穿了,也进不了沈家的大门!”
“要是按我说的做,现在还至于躺在这里要死不活吗?!”
女人缓缓勾唇一笑,声音有些凉薄地道:“张姨,听你的话,被卖去了青楼又能活几年呢?”
老妪提高了声音骂道:“至少也比你现在这饭都吃不饱的叫花子样儿要强!”
她声音太高,棉衣底下猛地抽搐一下,好似是被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女人轻轻皱眉,不动声色地抱紧了怀中的婴孩,轻声哄着道:“没事没事,阿瑜不怕啊,娘亲在这里。”
怀里的孩子还没睁眼,只知道哇哇大哭,待寻到母乳之后,哭声逐渐停住了。
张姨冷哼一声,再次嘲讽道:“哼,这就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年岁,我看你要怎么拉扯大一个小娃娃!”
女人充耳不闻,在心中默默道:“阿瑜别怕,你爹爹一定会来接我们回去的。”
“你还不知道吧?”张姨继续揶揄道:“王府的家主,昨天晚上中了毒箭,就快要不行了!那出去清剿叛军的世子爷,如今也还下落不明!”
“你还在这里苦大仇深地傻等着人家!”
“何必呢?如今这世道,到处都是土匪流寇,也没见那些王爷们清剿干净过!
要我说,昨天那些匪头子过来挑孩子的时候,就该让他们把这奶娃娃也一齐抱走!还省得来听他哇哇乱叫!”
这时,另外两个女人插话了,劝诫似的道:“是啊沈氏,你把孩子交出去,大家也落个清净......”
“你说什么?”
怀里的孩子尚在抽泣,女人仿若失魂一般扭头,秀丽的眉头微蹙,苍白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哀愁。
那个插话的女人重复道:“我说,你把孩子交出去......”
“不是这个。”女人打断她,直愣愣地盯着张姨,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说谎的证据。
“哎——”张姨避开她的目光,语重心长地道:“念知啊,你好歹也是梓晤城大家族里出来的丫头,怎么一点心机计谋都分不清呢?那沈深若是真的靠得住,至于让梅府落到这种地步?”
“还这么久都不来,让你一个人大着肚子在那么冷的......”
正说着,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铿铿锵锵的,听起来人马很多,且有些重量。
梅念知迅速裹紧了身体,将婴儿护住。
“锦衣卫。”门口,有人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朝众人迅速扫了一眼。
那人身后一个和他穿着相同的人推他一掌,眼神示意他往旁边退开,亮刀子的就悠哉悠哉地站到了一边,目光停顿在梅念知身上。
梅念知背对着他们,紧咬着下唇,心脏咚咚直跳。
门外,一行人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人群之中缓缓走来一张年轻的面孔,拿着一身淡蓝色锦绣华袍,深邃的眉眼轻轻一弯,带着笑意唤道:
“嫂嫂。”
“子衿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