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慢了。”
听着身旁人的抱怨,沐子优借着那一方光亮缓缓翻过手中的书页,勉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人命关天,哪有那么容易处理的。”
耶律灵泽随手一扬,将手上《大梁律令》扔到桌上,抄起椅子挪到沐子优身边,“大梁的律法到底有什么好看的?用了多少年的空壳子了……”
沐子优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书页,淡淡地挑眉回应着,“既是推行多年,那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效力的,何况没有一部新法是可以完全与旧法脱离开来。”
“呵。”旧法尚且不能推翻,遑论制定新法呢?
耶律灵泽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后,就这般坐在对面打量着沐子优。在这仅有的一方窗口下,日光照在这人一侧身子上,高高挽起的发髻泛着温顺的柔光,往下一小半张脸被浅浅的阴影覆盖着,那是她自身深邃的五官在日光下的投影,看书时的眉眼微微低垂着,少了平日里几分张扬、多了几丝乖巧,持书的十指纤长清瘦,指甲盖规规矩矩地修成和手指平齐的圆润弧度。
他突然想为这样的沐子优作画,画成后就算是拿到京城去,人家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哪家名门闺秀,不仅有着不逊色二乔的美貌,那种沉稳娴静的气质,更是让人倾心。
只是他知道那看似柔弱的纤纤玉手下,有着常年舞刀弄剑积下的茧子;那双温顺娴静的眸子正眼凝视远方时,满是隐藏不住的野心和深沉。
“没想到我们相识已经这么多年了,以前柏越被叫去单独加练的时候,很多次我也是这般看着你读这些,乏味可陈的书。”
“爹和柏叔一直都说你应当多看些策论来着。”沐子优从书里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但你大多数时候不都是在纸上画小人儿吗?”
耶律灵泽眼睛往四周乱瞟躲闪着,挠了挠头笑道:“子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看不下去这些东西……”
沐子优看着他这副窘样,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接着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书页上。
“我从契丹逃出来的时候,曾听闻北漠将现帝星。”
就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耶律灵泽说这话的时候毫无掩饰又轻松坦然,一双眼睛却是很专注地盯着沐子优,不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神情。
但沐子优只是捻书的手顿了顿,轻笑一声,“灵泽,这种玩笑可随意开不得。”
“你知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沐子优偏过头来看着他,手中的书页已经无声合上,“契丹的传闻,自然说的是契丹的帝星。你若是有这个心思,这消息就不该让除了你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
看着她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耶律灵泽却是笑出了声,“子优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帝王的命啊!我要是有那个意思的话,何必再来和你说这事呢。”
大梁皇室与柏家的关系早已不是什么皇室秘辛,所以根本不用明说表态,是个明白人都应该知道柏家自然是支撑着柏皇后所出的四皇子。耶律灵泽此番话中所指之人,自然不是柏越。
“那是得留意下北漠这块的其他契丹部了。”沐子优说完微顿,随即话锋一转,“你当年逃出契丹,很是不容易吧?”
察觉到沐子优的回避,耶律灵泽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轻叹口气,“那时候年岁还小,不太明白,只知道死了很多人。但现如今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看来当年还是有漏网之鱼的。”
“那你定要多加小心。”
契丹王的血脉,母族又是西契丹部族的王姓,这样的王子在契丹王位的争夺中无疑是很得势的,至少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沦落到需要倚靠他国庇佑的地步。耶律灵泽是如何从东北的契丹王宫中潜逃出来,又是如何隐姓埋名到西契丹部族的小部落中,后又是如何被人追杀至此,沐子优就算对这些内幕一无所知,也能够知道那肯定是伴着无数的刀光剑影和血光杀戮。
她不知道耶律灵泽回到契丹是为了复仇,亦或是夺权,但此时她只想说一句保重。
尽管耶律灵泽来到柏家军时有所隐瞒,甚至可能目的不纯,但从他一言一行体现出来的恪守的边界感和分寸感,以及多年来的陪伴相知,沐子优不愿意去怀疑这个人。
耶律灵泽有些讶异地呆滞了一下,回过神来嗫嚅着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廊道上传来的脚步声,他和沐子优对视一眼后,两人又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各拿着一本书凑合着看着。
“哗啦哗啦”门口细碎铁链声响起,很快门就从外面被打开了。
沐子优抬眼望过去,和刚跨入屋内的夏霖目光撞到了一起,柏越在门口和什么人交代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随后很快又步入屋内。
“辛苦二位了。”
夏霖看着两人凑合着看书那方小小的日光,有些歉意地说。
沐子优合上书起身走到桌边,浅笑着说着客套话,“辛苦的人该是你,给少将军添麻烦了。”
耶律灵泽也随她起身拱手说道,“临时做的决定,还望没给少将军带来困扰。”
夏霖也回了一礼,脸上是常年那副冷淡的神情,“耶律公子多虑了,此番举动倒是很好的破局之法。何况,仅剩的证人都被你除掉了,要做个伪证将凶手调包还是不难的。”
“那就全仰仗少将军这一张嘴了哈。”
夏霖微微颔首便算是应下了,他转身看了眼柏越,“柏越你带沐姑娘先出去,外头有那帮人的眼线,我和耶律公子随后再出来。”
穿过不算短的昏暗廊道,总算出了这军城里所谓的戒律房。
入秋之后,天色晚得也一日比一日早,不过申时,就有了日落西山之势。
尽管天光已经不那么明亮了,但在出来的一刹那,柏越还是微微挡在了沐子优的前面,等她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亮后才挪开。
“我们……去哪里?”
等到看不到门口那些人后,沐子优轻声问道。
“先去吃饭吧。这军城规矩这么严苛,以夏霖的性子,戒律房正午应当是不给饭食的。”柏越偏头看向她,也轻声回道,“然后你想问我什么,就问吧。”
“问了你也不一定告诉我,告诉我了还不一定是真话……”沐子优偏过头去故意不看他,小声抱怨着。
柏越失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沐子优感觉到他的沉默,有些不情愿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李木被夏霖借走了,还没还回来,等下我们再去看看观棋那边。”柏越轻声说着,一同将自己是如何诱骗那虞侯,李观棋是怎么醒了之后又旧伤复发不省人事告知了沐子优。
“那我们快些去看观棋他们,他本就身负重伤,怎么能经受得住你这一折腾?!”
话刚出口,沐子优就意识到有些不妥,抬头果不其然看到柏越的脸色冷硬了些许,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碍。”柏越打断了她,语气如常,“夏霖的手下刚传话过来说大夫已经退下了,观棋他是伤口没恢复好又裂开了,如今情况稳定下来了,这一两天内应该是能够苏醒的。秦姑娘受了很大的惊吓,先让她缓和下来,等你吃完饭我们再去看望也不迟。”
沐子优看着他咬了咬嘴唇,只是点了点头。
后半段路不再交谈,柏越眼角的余光关注着沐子优的一举一动,但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方才与夏霖的谈话上,索多尔部的人明日即将抵达大梁边境,不过两日便会到军城。
柏越对这个索多尔部了解不多,因为这个部所处的位置在西边且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地方。索多尔部是契丹的一个小部族,这个部族刚好卡在了西边突厥和大梁的中间,一直是作为两大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但这个部族极其弱小,且因为远离契丹大营一直得不到契丹王应给予的重视。
其北边是契丹的哈昆部族和西契丹部族,这两个部族在契丹已经算是老派的部族了,盘踞着很大一块地方且各个方面实力雄厚。西契丹部族向来把持着上等部族的贵气,倒是明面上不与四方为敌,但向来嗜杀成性,以贪婪和掠夺著称的哈昆部落可不是如此,他们想吞并索多尔部族的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柏越和哈昆部族交手过几次,深知其凶悍的习性,索多尔部与其火并起来几乎没有胜算。但是方才听着夏霖对索多尔部的描述,似乎这个部族对大梁的态度,有些不可名状。也是,比试会距今还有大半个月,有哪个部族会像索多尔部这般,这么着急。
沐子优看着身边的人神情很专注,就知道他是在思索着什么,柏越突然冷不丁地一声轻笑,惊得她眉头不由得皱起。
“你前面的路有一个坑。”
“啊,是吗?”
柏越瞬间回神,顿住了脚步,却发觉面前是一片平坦的道路,根本没什么坑,一回头便看到沐子优有些愠怒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