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派来的那个秦夫子,据说是礼部尚书的同门师兄,博览孔孟经典,知晓天文地理,先前还教导过当朝太子,可谓是德高望重。既然朝廷派下来这么一位人物,可以看出对于北漠子弟的重视。
柏越对这个夫子还是抱有尊敬的,毕竟夫子已近花甲之年却还领命来这荒郊漠北之地也不容易,只是那文绉绉的一套他真的吃不惯,这夫子似乎是带着久居官场的习气,有些晦涩不明曲意婉转的措辞真的让他有些不耐烦。
夫子的帐篷还往外透着些许光亮,看来是还没歇下。
柏越和耶律灵泽在沐子优的眼神示意下噤了声,只听得沐子优在帐门前恭恭敬敬地说道:“夫子,您歇息了吗?晚辈们自知白日里所行之事坏了规矩,特来向夫子请罪。”
说完这些话,三人紧张地听着营帐内的动静,按照那夫子的脾性,这会应该冲出来训骂了。但今日却有些反常,预料中的训斥迟迟没有到来。
沐子优有些许尴尬,继续唤了一声,“夫子?”
营帐内的人还是还没回话,沐子优有点拿不准了,跟身边的人对了下眼神,耶律灵泽疑惑地说:“难不成这夫子已经歇下来,习惯点着灯睡?”
“不像,现在天色不晚,不至于这么早就歇息了。”可能只是单纯不想理我们而已。最后一句话柏越觉得没有太多必要说出来了。
“啧,破事真多!”耶律灵泽小声抱怨了一句,从沐子优手上接过那一块烤肉,从营帐门帘底部丢了进去,高声道,“夫子既然歇息了那我们就不叨扰了,这是我们打来的上好的嫩鹿肉,就当时我们的赔礼了,还请夫子笑纳了啊。夫子别生气了,气坏了多少还是自己吃亏,我们知错了!”
沐子优和柏越看着他堪称作死的操作,果然他话音刚落,那一块鹿肉就被丢了出来,不偏不倚就砸在耶律灵泽的脸上,“谁要你们的鹿肉了,啊?”一道满是怒气的声音传来,秦夫子掀开帘子看着他们三个,“既知是错,为何要犯?犯了之后还死不悔改,这是知错的样子吗?”
三人开始沉默,秦夫子看他们这样子就更加来气,“怎么,就这么一声不吭等我说完就万事大吉了?下次还这样继续?朝廷养你们不是要你们对朝廷毫无敬畏之心的,既是人臣,就该有臣子的样!还有你,契丹的萧王子,大梁和契丹久是交好,您既然是在我大梁学习兵法,自然也要受我大梁的规矩!不要将来因为你一个人的过错,而毁了两国几十年来的交情!”
“呵,你们大梁还真是有意思啊!仅是因为不听你的授课,就被安上了藐视王权的罪名,我倒是不知大梁尊师重教到这种地步。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这人没规矩惯了,要是冒犯到了夫子,还请夫子海涵,不要和我一介草包计较。”耶律灵泽擦了擦脸上被砸到的油渍,漫不经心地说。
“你懂什么?无知小儿!”秦夫子冷哼一声,看着他那桀骜不驯的样子,轻蔑地说,“一国王子,这般不识大统,倒也让老夫明白为何你不在契丹王城了。”
这句话说得相当刻薄,柏越寒声道,“夫子慎言。”
耶律灵泽却无所谓地冲他挥了挥手,继续笑道:“夫子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有娘声没娘养不被重视的落魄王子,行为鄙陋入不了夫子的眼,比不上王城那些贵气端庄又识大体的王储,所以还请夫子不要和我这般鄙贱之人计较。”
说完他就把鹿肉丢在地上走了。
“你看他这样子,有何教养?”秦夫子被拂了面子,自是不爽。
沐子优看了看周围,已经有一些士兵好奇地想看又不敢看地往这边瞟,这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于是上前一步请道:“夫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夫子略思索了下,让两人进了营帐。
帐内的摆设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老学究,里面最多的就是诗书典籍了,还有一些字画,看来是这位夫子在闲暇之时所作。这些东西确实不错,但是这是边境,多少就有些违和了。
柏越注意到那些字画开始的都是上好的纸张所制,到后来就变成粗纸了,对于画修竹墨兰来说,影响了一些美感,便开口道:“先生喜欢字画啊?好雅兴,可惜这纸不行啊。夫子可知这边境之地为何少有上好的宣纸?”
“都是些粗鄙的军士而已,又怎会舞文弄墨?”
柏越听觉出来了话语里面鄙夷的意味。大梁重文轻武多年,特别是陛下一直在提高文人的地位,有意地削减武将的地位,导致如今这些文人对于武臣都是一种不屑的态度。
“夫子,您这样想的话,只是猜对了一半。这军中并非没有有学问的人,只是这字画一不能做粮草当饭吃,二不能御敌,三又花费大量的时间。边塞风云变幻,可能明天就收到了战书。如果我们这些武臣不抓紧时间学点兵法策略,军士不学点保命的招式,又怎么能争取来你们舞文弄墨的时间呢?所以我们没有时间花费在这些无用功上,夫子您明白吗?”柏越语气平淡地说完了这些话,有时候一些不公积攒久了,就算后来有宣泄口了,也没有想说开的欲望了。
“柏小将军,你以后势必是要承袭老将军的爵位的,这朝廷的旨意从来不是你爱不爱听,而是你必须听。相比于勇猛善战以一抵十,陛下更希望你忠诚不二。老夫所讲述的圣贤之语和陛下的教义,都是陛下想让你们记住的。”秦夫子语气缓和了些,但意思依然很坚定,“不要仗着年少轻狂而引来日后的杀身之祸!”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夫子的好意柏越心领了,但不可不必。”
柏越说完就走了出去,早知道这夫子是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主,就不会白费这些口舌了。他回头一看,沐子优没有跟着出来,柏越疑惑地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沐子优算是他们三个中这夫子稍微态度好一点的那个了,她做事有她自己的打算,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还是先找到耶律灵泽再说吧。
草原上随着天一黑下来,就越来越冷了,和白天基本上是两个情况。猎猎的西风刮在人身上是忽视不了的寒意,将近入秋了,这夜间寒意越来越重了。
最后他在营帐区外的一个小土包上找到了耶律灵泽,这人大大咧咧地双腿自然伸长坐在那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喂,你心情不好也不能坐人家坟头上啊!”柏越虽是嘴上这么说,行动上确实用脚踢了踢耶律灵泽的膝盖,要他往旁边挪挪给他腾个位置。
“嗐,人都没了还讲究这些!”耶律灵泽笑着往旁边挪了一把,“要缺德要是我俩一起,两个人整一个还弄不过来?”
“去你的吧,上次听完张叔讲的志怪传说,谁晚上起夜还要拉着我一起来着?”柏越笑着打趣他,他可记得上次这人半夜到他床前来把他薅醒要他陪着去起夜那窘迫的样子。
“诶,都过去多久了啊,你这人还拿出来说事,就不能忘了这茬吗?”耶律灵泽笑着一拳就挥了过去,正好打在柏越胸口处,耶律灵泽以为他一定会避开手上也就没有收着力,这会儿打在身上“咚”地一声,柏越闷哼了一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你怎么不躲?”耶律灵泽有点不知所措,手这会儿不知道是该收回来还是怎么着,很奇怪的感觉,但又不是尴尬,积累起来就让人大脑一片空白,“你这人怎么回事,打都不会避开吗?”
柏越抓过他要收回去的手腕,收敛了几分笑意,“好点了吗,打出来好点了吗?”
耶律灵泽不自在地用力把手腕扯了回来,没有看他,站起来说:“这分明就是两码事。”
柏越无奈地站起来,攀过他的肩膀,看这人果然是眼眶红红,俨然是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只是目光依然凶狠,恶狠狠地甩掉他的手,“柏越你干嘛?!”
“别,被打的是我啊,怎么看上去像是我欺负了你一样。要是让我爹看到了,非得扒了我一层皮啊!”柏越依然是笑着不依不饶地搂过他,“好了,不生气了。你看那夫子,本来就不讨喜,他说的话你又何必放在心里呢?你看在我们这大营里,你耶律小将军的名号可是大着呢。你看我爹,那简直是恨不得你是他亲儿子,我都没你这待遇呢!何必因为一个外来的夫子动气呢?咱不理他啊,别气了。你那一拳,哥哥这心口还疼着呢。”
“你是谁哥哥呢?你那样不是因为你天天说的那是什么话。”耶律灵泽被他这一番话哄得才将将阴转多云,刚刚那一点乌云好歹是吹散了一点,“过来我看看伤怎么样,看着拳头过来也不躲,你是不是傻?”
柏越挥开了他伸过来想要查看的手,笑道:“小事,没什么的。我这不是想要你稍微顺气一点嘛。毕竟我总不能逼着那夫子来给你谢罪吧。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得先瞒过我爹那边……”
耶律灵泽直接呼了他一巴掌,“你又在想什么呢,快点打住啊,我才不稀罕那夫子的道歉。柏越,其实我俩都明白,这不是夫子的问题。”
对啊,根本就不是夫子的问题。
柏越也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所能做的都只是这些,就算是知道真正的问题所在,又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些呢?谁都懂朝廷派夫子下来隐含的意思,但有谁会明说呢,又哪里会有人去强硬地反抗呢?这已经不是单单的一两个人的问题了。
“嗐,瞎想这些做什么呢!我这辈子就待在北漠挺好的,这样的日子过得挺好的,没必要杞人忧天去想这些破事。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去京城!”耶律灵泽反过来搂住来柏越的肩膀,安慰道,“要是有什么京城的新奇玩意,你去了记得帮我捎点回来,反正我自己不去。”
“行,这次我回京城,一定给你带!”柏越也抛去了那些阴云,反正现在这样的日子不错,虽然都说北漠环境恶劣,条件艰苦,除了戍边的军队,就只有一些朝廷的流放犯过来,但其实扎根生活在这里,还是很有意思的,这里有最蓝的天最白的云,最宽广的草原和最自由的马,除了偶尔和一些国家起摩擦干仗,日子还是挺温馨的。要不是母亲被留在了京城,柏越也就不会心心念念着想去京城,他也很明白爹为什么不是很愿意带他回京城,毕竟越是镇守边关多年,就越需要低调。
不过,自己相比灵泽,还是好了很多,不应该再将这些烂糟糟的情绪再传染给灵奴了,柏越这般想,也就无声息地敛去了眼中的落寞的神色。
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回走,走近一座帐篷的时候,门口的帘子拢了上来,一个面生的姑娘走了出来,怀里还捧着一个汤钵,看见两人稍微愣了一下,然后皱眉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刚刚沐姑娘在寻你们呢。”
这话说的太熟了,但是柏越脑子里却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姑娘,看向一旁的耶律灵泽,对方眼中也是一样清澈的迷茫。
那姑娘也不管这两人有些呆傻的迷茫样,捧着汤钵急匆匆地走了,走路很急,但还是很细心地用手护住了汤钵,没让汤汁洒出来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