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义玄已经是悬车之年,在隋唐之乱中,他属于功勋卓著,但是名声不显的能臣。
因此远离了长安这个权力中心,这也恰恰保全了他,安然地度过了玄武门之变,也躲过了李世民的清扫。
但是在清河崔氏,崔义玄已经是这一门的长辈了,所以不得不以老朽之身,为崔氏家族搏一个前程。
崔义玄的父亲是隋朝官员,崔义玄本人先是投了瓦岗军,不被李密重用,而后投奔李渊。
李世民攻打王世充,崔义玄随军前往,李世民也多次听取他的谋略。
算起来,他算是大唐的三朝老臣。
如果他不是清河崔氏,也许还会有更好的前程。
但若是没有清河崔氏,他也就没有当初的五百名亲兵。
大唐虽然是府兵制,但是各位将领都有私军。
秦琼在乎手下一千名玄甲兵,那也是因为是他的私军。
私军都是从家族乡里带出来的。
死一个,就少一个。
历经几十年的征战,崔义玄的五百名私军,死的死,老的老,如今剩下的两百多人,其实有一半都是后代子弟了。
这一次,对抗天剑,用不上加持的天道,纯粹靠煞气硬冲,多少有点螳臂挡车的意味。
天剑没有反击,否则崔义玄,以及婺州城,顷刻击毁。
即便是这样,崔义玄也消耗了数百人命,以及自己的十年寿元。
崔义玄,就是想在顾一凡面前,为顾一凡做一点事,这样才死得其所。
按照顾一凡的性格,必定会对清河崔氏多加照看。
朝廷,他已经指望不上了。
不管是李治,还是长孙无忌,都在依照太宗李世民的策略行事,继续打压山东世家。
这不是他清河崔氏一家可以扭转的。
但是顾一凡一定会有办法。
崔义玄就剩下这么一个心愿,死不足惜。
他所跟随的亲兵,这次也会全灭,也不足惜。
他们的后人,家眷,也必然被清河崔氏照顾,享受崔氏后代的香火。
至于周边的百姓,崔义玄自觉对婺州人不错,也是该他们作出回报的时候了。
但是他有两个没想到。
一个是,顾一凡居然能够救他,让他再多活几年。
当初他也只是跟顾一凡见过一面。
那时候顾一凡高高在上,如在云端,和他说了几句话,他都惶恐地几夜不眠。
而其他的将领,也因为顾一凡与他说过话,对他另眼相看。
崔义玄觉得如果不是这件事,导致他后来在军中受人尊重,只怕早就被李世民惦记上,不是归隐就是死了。
他不能叫顾一凡答应和承诺什么,只能以死相搏。
他赢了。
对于青河崔氏而言,赢麻了。
顾一凡再次说出了五相富贵的话,这就必定会实现了。
只要顾一凡在一天,崔神基必定会登临大唐的中枢,谁又能对崔神基不敬呢?
而且,顾一凡说的是他崔家一门五个宰相,这就更是让人喜出望外。
崔义玄恨不得立即再死一次。
第二个没想到,是他没想到亲兵还有一个是活着的。
而且还是须发皆白,是当年一起走出崔家的子弟。
然后,这个亲兵,自杀了。
死亡并不可怕,崔义玄见惯了生死,自己也不惜命。
但是心痛很可怕。
十几年下来,这些亲兵,尤其是老亲兵,就如崔义玄的手臂,无须言语,就知其意。
就如这次奔向城头赴死,一开始,亲兵们就知道了。
没有一个人吭一声。
剩下这个亲兵,心痛的不是众人皆死,而是徒留下他一人。
黄泉路上,何等孤单?
所以,他一刻也不能等。
崔义玄挣扎起身,以手撑地,连滚带爬地奔过去,抱住亲兵。
血水沾染了两人的衣裳。
亲兵抓住崔义玄的手,奋力嘶吼,但是喉咙已经割破,不能成声。
崔义玄老泪再次落下,连连点头,说道:
“我定会将你们带回去,葬在一起,陪在我的左右,以后一直在一起。”
亲兵的手松弛下来,张口笑着,血水涌出,双目缓缓合上。
疲倦袭来,就如每天睡去的模样。
鲜血染红了花白的胡须,很快就凝结,像是海底的红珊瑚。
崔义玄抹了一把泪,把亲兵放下,与那些枯萎的尸体挨在一起。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极致的孤单和疲倦。
即便是清河崔氏璀璨的未来,也无法再让他感到兴奋。
或许,不是每一个人都期待着长生。
有些人,只会觉得累,很累,想要长眠才好。
杨雄一直没有说话,看着这些事情发生,面无表情。
隐仙派长生门,除了生存,不能有其他的情绪。
连顾一凡也在《天隐子》中说道,要绝了七情六欲的。
杨雄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他只是有一点点钦佩。
钦佩这些凡人的视死如归。
司马承祯年纪尚小,被眼前的事情震惊了。
这几天,他的震惊有点多,但这次的震惊充满了伤感和遗憾。
他在想,若是我的内修法传了出去,这些亲兵,即便面对巨阙剑,也未必就必死的。
可是不能书写,那就无法流传,这可怎么办?
司马承祯的志向,是能够独行天地间,他已经踏上了这个志向的台阶。
现在,他想要的是,他的道独行于天地间。
人心如此,得陇望蜀,千古依然。
无关品德。
“一堆大老爷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都是些不中用的没了汉。”
一个尖锐刻薄的声音,刺穿了悲壮的气氛。
崔义玄愤怒地扭头看去,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不知道何时已经站立在城墙上。
她浑身黑色丝衣裹体,面上罩着黑纱,还依旧可以感受到黑纱后面鄙夷的神情。
崔义玄就要出言怒斥,却突然低下头。
他闻到一股暗香,淡淡袭来。
这个黑衣打扮的女子,分明是一个在夜间出没的刺客。
现在就这么公然地站在城头,站在他的面前,以及几位道门大能的面前。
没有一点顾忌和畏惧。
而且还能控制身体的香气,收发自如。
这是香箓传人!
崔义玄一瞬间回归大唐刺史,崔氏长辈的身份。
他起身,对着那女子稽首,又对着顾一凡拜了拜说道:
“国师还有何吩咐?”
顾一凡面色有些尴尬,正好顺着他的话问道:
“你是想做什么?酒不好喝么?”
崔义玄一愣,就想到了他喝酒之外做得事情立即回答:
“若是不妥,我即刻就召他们回来,不再管睦州之事。”
因为这个女子在一边,顾一凡有些不自在,也不想多说了,就干脆地说:
“不管你做什么,没到婺州的事情,你只管喝酒就好。”
崔义玄顿时明了,连声称是。
顾一凡看了一眼潘师正,潘师正点头,拿出金印,交给崔义玄。
崔义玄拿着金印,有些踌躇,但既然是这么个安排,他也不想多事,当下答道:
“我这就去饮酒。”
说罢转头下城。
身后传来那女子的讥讽:“酒囊饭袋,无为之辈!”
崔义玄不敢理会,强自镇定,走下城头,迎着府兵而去。
亲兵们尽数身死,他还需要重新布置城内手下,可不是马上去喝酒。
他心道,可不是任何人敢在国师面前指桑骂槐的,惹不起,还躲不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