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道门中人谈天说法,虽然没有开坛,但是其中三位都是不凡,可是道门盛事。
但是一开口,就是口诵佛经,这未免过于惊世骇俗。
潘师正虽然是茅山大宗师,一派之主,在天下道门三分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是历来不拘于法,所用所讲,何止佛经,还有儒学乃至百家之学。
这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而杨雄,杨子文,乃是汉代生人,儒道一体,似乎对佛经也并不排斥。
司马承祯偷偷打量顾一凡,心里想着,莫非道门大能之士,俱都是如师父一般无二,并不拘泥于道法本身么?
这么一想,顿时发现自己何其愚钝,平日里居然还暗笑师父来着。
潘师正右手轻拍司马承祯的膝盖,示意他专心些,不要胡思乱想。
司马承祯才发现顾一凡又在瞪他,赶忙心虚地低下头,专心起来。
这道门三大能说法,怎么感觉像是授课,可怜就他一个学生,一举一动被盯得死死地。
司马承祯寻思着,顾一凡说的这两句佛经。
原文是这么说的。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这句话说的是一则典故,从一朵花中能悟出整个世界。
司马承祯顿时明白了顾一凡说这话的意思,暗自点头。
潘师正见状说道:
“子微,莫非有所领悟?”
司马承祯忙回答:“有一点。想来是要通过见微知著,以独行之道,倒推天地之法。”
杨雄捻须点头,果然是蒙童,天赋异禀。
潘师正却说:“善,不过,却不止于此。”
司马承祯听了,又寻思了一会,却一无所得,面色有愧,欲言又止。
顾一凡转头对杨雄说:“不若子文说说吧。”
这次总算是没有开言讥讽,而是正常对话。
司马承祯却看到杨雄笑得有些勉强,听到他说:
“老朽也是猜想的,可能,也许,我是说也许吧……”
三人都盯着杨雄,司马承祯不知道为何他这般吞吞吐吐。
杨雄终于还是接着说:“或许,一花就是一世界。”
司马承祯皱眉,这句话加上了一个就是,意思就完全变了。
再不是一叶知秋的意思,而是一花内里,就有一个世界,与外部世界不同的一个世界。
说到这个程度,他自然是明白了,点头表示听懂了,说道:
“哦,上师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说的方寸山?”
杨雄微笑,看看顾一凡,然后对着司马承祯点点头。
所谓方寸山,说的是方寸之地无限大的意思。
有了这个概念,那么一花就是一世界,也并不算什么。
而方寸山,是经典的道门理念。
没想到,顾一凡以佛经开题,说得依旧还是道门之法。
要不是潘师正这么分说,司马承祯差点误会了。
他忍不住有些汗颜。
虽然自己绝对是天才,但是你们三个老怪物,把自己拉在一起讨论,会不会太过于欺负人了。
但是他现在也不敢说,还得认真低头稽首说:
“受教了。”
顾一凡一挥手,说道:“你说错了,今日论道,谈的是天地大法,天地有道,非人力所为,察与不察,道就在那里。”
他手指点着司马承祯说:“何谈受教?只管畅所欲言。”
顾一凡说完,杨雄连忙点头称是,潘师正也颔首示意。
司马承祯愣住了。
敢情不是来旁听的,自己也参与论道。
这就是天才的待遇么?
司马承祯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恐怕担待不起。
他认为自己肯定是风华绝代的,但那是未来,可不是今日。
只是顾一凡这么说,其他两位也这么点头,他又能做什么?
司马承祯懵懂地点点头,顾一凡才满意了些,又叮嘱:
“想说就说,无须在乎礼数。天地本无礼,莫以虚言掩天理。”
司马承祯听了若有所思。
顾一凡转头对杨雄说:“你说是吗?”
杨雄见顾一凡在教司马承祯,突然转头问自己,也是很意外的样子,迟疑了一会才说:
“自然是如此。”
“嗯,”顾一凡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问道:
“那就请你说说吧,何为一花一世界?“
教训完司马承祯,话题又回到了主题上。
司马承祯凝神静气,眼光不敢注视杨雄双目,盯在他的胸前。
杨雄微笑捻须,斟酌了一会说到了《道德经》中的话: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这便已经是三世界了。”
他并没有把这句话后半句说出来,后半句应该是三生万物。
他说到这句,改成了三世界的说法。
这当然很古怪,但是联系刚才的那些话,司马承祯很快就明白了意思。
他被顾一凡教训,此刻知道想说就该说,当下说道:
“所以说,天地之法,滋生万道,每道均可为一世界,而天道,是其中一道。在天道之外,还有其他道,都是一世界。”
他指着天空说道:“我明白了,此刻我等所在的婺州,就是别有一道。”
他说完,眼光在顾一凡和杨雄身上分别看过去。
他没说出口的意思是,顾一凡也有一道,也是一世界,杨雄有很多道,就有很多世界。
但是杨雄有很多道,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因此没有说出口。
杨雄点头称赞:“说得好。道无极,可至大,可至小,可为物,可为虚。”
“所以,你多重道在身,入万界皆入其道,是以与道共存而长生!”司马承祯思路飞快,马上想到就说了出来。
杨雄还在抬手称赞他,听他这么一说,手便是一僵,过了会才放下,口中叹道:
“若是早生一千年,啧啧。”
被司马承祯一语道破长生秘法的杨雄,震惊得不能自抑。
潘师正和顾一凡面色如常,司马承祯有些泄气。
原来人家都是早知道,自己此刻才领悟。
他却不知道,一见之下,区区几句话,就能领悟长生之道,是何等的空前绝后。
以至于杨雄都可惜他晚生了一千年。
老子出函谷关,至今已经是1138年。
杨雄的意思,说的是若是司马承祯遇到老子,只怕成就不见得在关尹子之下。
顾一凡听着,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来了兴致,说起一件旧事:
“周景王的庶长子,王子姬朝,与嫡长子王子姬猛争夺太子之位,王子姬朝失败,搜罗珍奇异宝逃走。当时周朝的守藏室之史,正是老子。”
他向杨雄问道:
“那时候可是东周末年,传闻有一宝物就此不见踪迹,却不知道子文可曾知晓?”
顾一凡突然说起闲话,司马承祯的思路也被打断,有些恼火。
他这才发现,不管是顾一凡,还是自己的师父潘师正,都有些信口开河,毫无主题。
还是老神仙杨雄更加端庄持重。
如果真的拜师,是不是该拜杨雄这般人物为师呢?
杨雄也很诧异,不知道为什么顾一凡突然打岔说闲话,回答道:
“诶,此刻论道正酣,些许庸俗宝物,不过是蝼蚁所重,犹如朝露飞花,何必在意呢?”
这话说得好!
司马承祯重重点头,毫不在意表露自己的赞许之意。
潘师正微笑,没有阻止。
顾一凡呵呵笑了两声,击掌笑道:
“你我坐而论道,可颠覆天地,倒转乾坤,何等紧要,可不是要坦诚相见,惜言如金么?”
顾一凡这话似乎承认了自己说了废话。
这种诚恳认错的态度,还是可圈可点的。
司马承祯微闭双目,学着师父潘师正的样子,微微摇晃着脑袋,口中发出轻微的嗯嗯声。
好一派和谐的论道气氛。
没想到顾一凡下一句话说出,惊得司马承祯差点歪倒。
顾一凡接着说:“隐仙派活得太久了,确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的所在。”
他扬起下巴,对着杨雄道:
“那关尹子因缘际会,得到《道德经》,奈何天资非一时之选,却也能修炼成道,岂会是毫无缘由?”
杨雄面上的微变,有些发怒,说道:
“国师地位尊崇,但也不可对我师妄言,如若这般不能相容,我这便离去就是了。”
他说完就要起身。
司马承祯心惊,怎么了,这才说得几句,大道初露端倪,就争吵起来了。
这可太可惜了。
他忙望向潘师正,潘师正却闭目不语。
顾一凡这时候说:
“离去,去到哪里?蓬莱?瀛洲?方丈?”
司马承祯心中赞叹,原来杨雄果真是活神仙,居然来自海外仙山。
但是此刻看去,杨雄面上却露出阴沉之色,真的起身便要离去。
他赶紧起身要去阻拦,却听见顾一凡又说了一句,杨雄就又坐了下来,面上无悲无喜。
顾一凡当时只是说:“又或者是去博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