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身着锦绣,白须白发,面色红润,如果是章叔胤在此,便会认出他来。
就是走入草垛之后,消失的老神仙。
潘师正见到那老神仙出现,只是略一挑眉,有些惊讶。
司马承祯则是皱起了眉头。
今天的古怪事情,可是一件接着一件。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师父,潘师正依旧是微笑着,和平时倒没什么两样的。
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
跟在潘师正身边久了,慢慢地,司马承祯也不觉得潘师正有多么神秘莫测。
一样要吃饭,一样要出恭,一样得躲避袁天罡。
有时候,司马承祯甚至觉得,师父的本事还是高深的,只是胆气差了些,说句庸庸碌碌不为过。
好歹自己也都有滔天的志向,而师父却当真只是在混日子。
整日里忙着救一两个百姓,安慰几个大妈大姐的忧伤。
徒废了一个宗师的身份,大能的功力。
反而是自己,少年立志,要以一法救天下万民。
大丈夫当扫除天下,扫一屋于天下何益?
说到底,在一起待久了,眼中就没有英杰了。
但是到了今天,明明是躲避袁天罡的懦弱之举,却生出了这许多的意外。
先是展示了《鸾凤啸旨》,让司马承祯大开眼界。
这是还有多少压箱底的东西藏着呢?
接着就是遇到顾一凡,这个传说中早就登仙而去,或者隐在世间的人物。
再然后,就出现了这位老神仙。
潘师正身负天道之法,行非天道之术,顾一凡这是完全超脱天道,别成一道。
眼前出现的这个老神仙,就更为诡异了。
居然是介于潘师正和顾一凡之间。
这老神仙浑身道韵流转不息,隐隐有天道的痕迹,却又夹杂着莫名的其他气息,多达十余种。
大道三千,一眼看去,他起码身具十余种。
司马承祯身为蒙童,一双眼无遮无拦,看得很是分明。
这也是大大违背了常识。
怎么可能天道与其他大道共存呢?
刚才的顾一凡已经让司马承祯有些不够自信了。
如今居然又出现一个难以想象的人物。
难道独行大道,其实并不算什么么?
摆脱天道的方法,居然有很多。
司马承祯有些心虚,退后半步,靠近师父潘师正。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师父是个老逼兜,阴得很,还不知道藏了多少私货。
眼前这些诡异,这些人物出现,都是潘师正早有预谋的。
师父这是在敲打自己呢。
他略微低下头,作出谦虚的模样。
司马承祯的惺惺作态,落在潘师正眼中,让潘师正很是满意。
这孩子很不错,就是自大一点。
今日也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师可不是你能称斤论两地。
虽然这个老神仙的出现,潘师正根本没有预料到,但是这不重要,略过不提。
茅山宗传承十一代,在江南源远流长,虽说祖师是孙登,但其实其渊源远不止于此。
道门之首自然是老子,直系传承就是隐仙派和少阳派。
只是这两派早就隐秘在历史的烟尘中,其后三山符箓,虽然共尊老子,但已经是隔代传承,各有宗门始祖。
从孙登之上,茅山宗可追索到葛洪。
只是葛洪仙道堂皇,涉猎甚广,就其学说范围,远超一宗一派,自然不能简单地认作一个宗门的祖师。
茅山宗的核心道法,还是孙登融合前人所创。
第十代宗师王远知,在隋末大乱之际,听从国师的箴言,为李渊秘密奉上符命,给与李渊天人合一的巨大支持。
由此,茅山宗也在大唐发扬光大了。
而王远知,正是潘师正的师父。
茅山宗的上清宗坛,不重视符箓,而重视心性的修炼,道法以存思为主。
到了潘师正这一代,更是把存思之道发挥到了极致。
不管是佛门,儒家,道门其他宗派,甚至其他小教派,只要觉得有用,统统拿来,揉吧揉吧地,融入到茅山道法中。
在外人看来,茅山宗为了救赎民众,无视宗派之别,只讲实用之学,也不是很奇怪。
这种错误的看法,反而掩盖了茅山宗的核心道法,也让人低估了茅山宗。
所以长安的叶静能,才有南方无高人的说法。
天下人,都低估了潘师正。
包括今日之前的司马承祯。
司马承祯此刻也很是羞愧,他的确一度认为师父是个混吃混喝的假道士。
毕竟整天说着一花一世界的道士,谁又会尊重呢?
天下隐士,高隐隐于朝。
如潘师正这般,身为茅山宗宗主,却被认为是个混吃混喝的假道士。
确实比高隐更深一筹。
司马承祯聪明绝顶,在这一瞬间顿悟,前后对比思量,想到自己昔日的无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当下对着潘师正稽首,走到师父身后侧站立。
没有再站在三个大能之士的中间。
潘师正大约知道徒弟的心思,只是笑笑。
当初他跟随王远知,见了顾一凡一面,顾一凡还与他轻言谈笑,当日的潘师正,也是浑然不把顾一凡放在眼里的。
比司马承祯更为不堪的是,潘师正是在多年之后,才突然明白郭一凡的不凡之处。
不过这等小事,就不必和徒弟说得太过于清楚了,这可不利于徒弟的成长啊。
他隐隐猜到眼前的老神仙是什么人,但是还不能很确定,如今徒弟在侧,所以他只是不做声。
顾一凡手指点着老神仙晃了两晃,说道:
“你这个小老儿,就喜欢偷听,何必呢?叫你来,可就是可以好好听听,怎能说是无礼,你也不必言谢。”
那老神仙有些无可奈何,嘴唇动了动,说道:
“老朽拜见国师,寻道溯源,求道者所喜,我也是听了一耳朵,因此驻足停留,可真的是路过,路过的。”
顾一凡嘴巴一撇,有些不耐烦说这些废话。
那老神仙又赶紧揭过这一节,对潘师正说道:
“老朽也曾与广德畅谈大道,令师洞悉天机,让老朽自愧弗如,如今看到你,可是青出于蓝了。”
提到师长,潘师正明知道对方是在借话题,也还是端正稽首说道:
“我师之才,我不足万一,愧对师长了。”
司马承祯在他身侧,赶紧记下,想着以后依葫芦画瓢,拍马屁这门学问,他是不太擅长的。
师父往日不传大道,看来不是没有,恐怕是嫌弃了自己。
顾一凡挥挥手说:
“诶,你们隐仙一味求长生,虽然手里的功法打不得架,但是好歹也是千年王八万年鳖,见识还是有的。”
老神仙听得面色红白转换,司马承祯偷偷瞧着,忍俊不禁,用力咬牙齿憋住。
顾一凡似无所觉,问道:“你既然听了一耳朵,那也得说点什么,别的你们也不会,就说说天地之初,那是个什么情况吧?”
司马承祯顿时呆住了,耳朵赶紧支棱起来。
好家伙,言辞这般不客气,一开口就问天地之初。
正所谓大道不轻传,没看到潘师正是怎么忽悠自己的么?
这个少年国师,到底是不是当日那人,怎么比自己还不更事?
经过今天,司马承祯自觉已经成熟起来,再不是年少不更事,忍不住有教训顾一凡的冲动。
成熟的司马承祯忍了一忍,想看这个老神仙怎么喷顾一凡一脸。
也让少年人知道社会的黑暗和残酷。
就如自己这些年被蒙蔽一般。
没想到,老神仙居然稽首,面带羞愧:
“国师说的是,老朽当真一无是处,这长生也当真所料未及啊。”
他重重地叹口气,说道:
“天地之初,天地之初啊,尽是怅然,而无所终。老朽全然忘记了。”
天地之初已怅然,全忘记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司马承祯抬起头,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