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义玄一想到崔氏的未来,不免就忧心忡忡。
李世民去世之后,李治继位,朝中大权尽归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为了稳固相权,对世家下的手段,更甚于李世民。
王皇后无子,托请长孙无忌,过继刘氏之子李忠为子。
今年的七月,李治听从长孙无忌的建议,册立李忠为皇太子。
如此一来,关陇贵族与山东世家之间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了。
如今,崔玄籍无意中,多半是得罪了那一位,这就更是雪上加霜。
本来,崔义玄还想趁着潘师正的东风,为崔氏再次求个前程,现在只怕是难了。
或者,将崔玄籍一家抛出去,解了那一位的心头不快?
他心中这一闪念,很快又泯灭了。
伏地犹在痛哭的崔玄籍一无所觉,浑不知道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一位生性重情,自己舍弃崔玄籍的心思,只怕会弄巧成拙。
崔义玄深感苦恼,进退不得,眼前竟然是一片黑暗。
他颓然地跪坐下来。
崔玄籍已经没有了主意,眼看崔义玄的志气也颓然,不由得更是心慌,连忙说道:
“我这就回去,痛责屈突氏,不,不,我立即去斩了屈突氏!”
崔义玄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一事,问道:
“章叔胤小妾的姐姐,叫做什么?”
崔玄籍一愣,有些懊恼,哭到:
“我真的不知晓,我这就去打听。”
“且慢,你可知她对屈突氏的所求,是为何事?”
崔玄籍忙答道:“正要说与使君的。”
随后,崔玄籍把陈硕真的求恳说了一遍。
崔义玄听了,感觉很是奇怪。
睦州刺史夏侯绚尚未赴任,其亲随理政,这事情他也是知晓。
但是身为亲随,如此和当地大户之间,玩弄手腕,殊为不智。
这就有些不对头。
“那个亲随可知道唤作什么?”
崔玄籍答道:“传闻是个道士,大约叫做李晃。”
李晃?
崔义玄思忖片刻,扬手叫道:
“来人!”
崔神基忙跑过来,崔义玄犹在思考,口中说道:
“去我书房,找安上的信件来。”
崔神基立即领命而去。
安上,便是兵部尚书崔敦礼。
一会后,崔神基取了几份信件,交于崔义玄。
都是些寻常问候往来的信件,并无什么特别的机密。
崔义玄打开其中一封,其中便有提到睦州刺史夏侯绚不能及时赴任的消息。
崔义玄细看之下,果然有提到李晃,并且崔敦礼在后面说了一句,李晃,房府高阳公主近侍。
这句话甚为隐晦。
高阳公主的个性,无人不知,所谓高阳公主的近侍,无非是面首。
当时只觉得是笑谈,此刻看来,可就让崔义玄有些头皮发麻。
夏侯绚曾经是蜀王李愔的长史,而李愔就是李恪的同母弟弟。
太宗李世民曾言,李恪类我,有立李恪之心,为长孙无忌所阻止。
房玄龄当年支持魏王李泰,是以为长孙无忌所顾忌。
如今,房玄龄去世,长孙无忌对房家依旧未曾放过。
这种情况下,房家二子房遗爱的夫人高阳公主,居然派人做夏侯绚的亲随,并且来到这边远的睦州。
这到底是什么居心?
崔义玄无法下结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必定有其不可告人之处。
这个李晃,刻意为难章叔胤的妾姐,这也是不合常理。
不不不,崔义玄立即醒悟,恐怕是为难睦州王家。
只是睦州王家,乃是江东大族,与长安的王氏,可不是一回事。
这真的是一团乱麻啊!
崔义玄想不明白,也不需要想明白,你纵有千般计,我就只是一刀切。
没被注意到,那便无可奈何,一旦被察觉,查一查可就不难。
崔义玄心中打定主意,说道:
“你说,那王家,托请屈突氏,望我出面,与那个李晃说项?是么?”
崔玄籍忙说不敢,这就要去推拒了。
崔义玄却笑道:“何必推拒?这事情我便管上一管,你即刻启程,拿了某的名帖,去见那个李晃,就说某请他来婺州喝酒。”
崔玄籍有些不解。
所谓喝酒,不过是托辞,这话就是替崔义玄出面,要李晃不要为难王家的意思。
现在已经剑悬于顶,怎么还去管这些闲事?
“你只管去!我自有分教的。”崔义玄催促道。
崔玄籍无可奈何,只能起身,擦拭了泪水,领命而去。
他回到家中,自是痛责屈突氏一顿,却也不敢提到原委,只叫她息了借文章的心思,便匆匆赶往睦州。
却不想,这一仓促行事,却让崔玄籍事与愿违了。
带崔玄籍走后,崔义玄对崔神基道:
“你读书,我看也是读偏了,没一点果敢之气,这么吧,你带我的亲兵,亲自去往睦州一趟,好生查查这个王家。”
崔神基在一边,听了个大概,现在听到要查王家,就有些不解:
“我听闻睦洲王家大善,况且所求之事,过错只怕在李晃,不知道父亲大人是何意?”
“大善?”崔义玄冷哼一声。
千里迢迢,招惹到房家,招惹到高阳公主,恐怕不是大善这么简单。
他召崔神基道身前,低声道:
“你此去,无须人多,暗中行事,王家若有不妥,必露端倪。”
当下将亲兵中,善于隐蔽者,叫崔神基领了,立即向睦州出发。
崔神基走之前,心中有些惶恐,望着崔义玄不言。
崔义玄心中一暖,骂道:
“若是有事,你在这里,又有何用?”
崔神基顿时流泪,崔义玄只好劝道:
“放心去,此事做得好,可保我崔氏富贵,那人也不是什么杀神。”
崔神基于是再拜而去。
……
崔义玄在城内惶恐,多般布置,顾一凡这里却一时半会进不得城。
章叔胤好不容易醒过神来,沿着道路,在卧倒的人群中逐个查看,越看越愤怒。
也就迟迟不能进城。
往日,婺州四野,夜间有山魈出没,婺州城中,崔刺史派出府兵,与山魈相抗,保卫乡里。
如今,数个时辰,民众倒于婺州城外,而婺州城门兀自紧闭,城楼之上,府兵人头攒动,就是不下来。
这更加让章叔胤大受刺激。
他挺身喊道:
“我大唐,我大唐百官,堂堂皇皇,岂不以小民为意乎?”
如此大喊连连,城上府兵哪里听得懂,赶紧告知潘师正。
潘师正带着司马承祯,登上城楼,虽然早知道是如此景象,却也被吓了一跳。
司马承祯咋舌道:
“这个袁老儿,好生心狠,虽然这些人一时不死却也是行尸走肉,道心何忍?”
潘师正见到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徒弟,居然也动了恻隐之心,不禁奇怪起来,问道:
“道心?你以为袁令官的道心,是心系民众吗?”
司马承祯语塞。
他此时毕竟只有十四岁,虽然生性淡泊,立下滔天之志,却也禁不住这般凄惨在眼前,一时间竟然有些失智。
他抠抠头,有些尴尬地说道:“是了,那袁老儿的道心,自然是皇朝天道的。若是能使天道增厚一分,虽死万民也自不在意的。”
潘师正闻言点点头,心中又别扭起来,只觉得被这个徒弟带坏了。
他可是真心怜悯众生的啊。
只是茅山道门的术法,催魂容易,渡魂难,这满地百姓,要想救治,少不得大费周章的。
只怕是要布坛施法,非得十天半月不可。
这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他当下令府兵出城,好生救治百姓,灌之以汤药安神。
而章叔胤一路看,一路狂喊痛斥,嗓子也嘶哑了,双目尽裂,才见到大门洞开,出来好些府兵,开始救治倒地的百姓。
于是更加气愤难当。
如此说来,岂不是大难来时,这些府兵都是好生生在城楼之上,却不愿出城相救。
也不曾开门接引护佑?
婺州刺史崔义玄,太宗的大将,纵横四海,如今闭门自顾。
功曹参军崔玄籍,为人高义,德馨乡野,在内城安坐,佯作不知。
他自觉肺都气炸了。
顾一凡跟在他身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章叔胤。
直到此时,顾一凡才深刻体会到,教化,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他一向不喜欢左右其他人的想法做法,若有阻碍,大不了铲除了。
到这一刻,他也不得不感慨,天下利器,唯有诛心!
功法再强,杀人不过盈野。
教化诛心,真的可以千古不熄。
正,则千古流芳;负,则贻害万年。
他在这边感慨,章叔胤已经被刺激得疯狂,口若悬河,狂骂不止。
路过的府兵听他骂得不堪,就很有些不忿,要上前动手理论。
还好被上官阻止,尤其是童文宝等低级军官,早就隐隐猜到这个书生旁的人,只怕是非常人。
如今婺州刺史躲避不出,潘宗师于城中布阵施法,似乎都是因为此人。
这般人物,刺史都如此,他们岂能轻易招惹。
骂就骂吧,由了他去,也少不了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