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师正带着司马承祯端坐在婺州刺史府衙的大堂上。
前来报信的官吏退了下去,私下议论起来。
虽然说此地远离长安,但是崔刺史治政如治军,素来不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怎么了,任由一个道人掌管事务。
而自己忙于花天酒地。
难道人之将老,则必定会昏聩吗?
听说隔壁的睦州,也是一个道士在治政,这就更让官吏们想得更多了些。
大唐天子,是老子的后裔,而老子又是道门的祖师。
莫非这大唐,便是要道门执掌天下了么?
“睦州怎可与我婺州相提并论,使君自有计较,尔等各司其职,勿要多言!”
婺州司仓参军出言训斥了一番,转身就回到自家,居然也闭门不出了。
这可就惹恼了一个小小的火长。
这个火长也曾经参加过九年前的征高丽,侥幸活着回来。
他本是被崔刺史留用,奈何为人莽撞了些,又没得家底,最终以火长的身份看守府库。
他的名字叫做童文宝。
扬州大都督府控制着沿海数州的军政,如睦州的府兵,就没有多少。
但是婺州有崔义玄持节坐镇,有府兵管辖职权,比之睦州就强多了。
像现在这般,魔物现形,睦州或许无法可想,但是婺州就有兵可调用的。
谁曾想,前段时间,扬州突然召了不少府兵离开,现在魔物出现了,刺史不予理会,就算还剩下些府兵,没有司命,也只能干瞪眼。
童文宝还想着领兵立功,现在也没了指望。
他是经历过战阵的,有些血煞之气,倒不是很怕幽鬼魔物,奈何身单力孤,也是只能无所作为。
他关上府库的大门,坐在里间,望着这些即将生锈的兵器铠甲,闷闷地发着呆。
眼界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出过国,打过仗,流过血,杀过人的童文宝,真的很不甘心。
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碌碌无为,而待白发生?
但是,他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
这就是大唐,一个普通的,最底层的军官,也有他人生的野望。
而潘师正的爱徒,司马承祯,就显得太不争气了。
潘师正面色和蔼地,看着徒弟摆香案,设宗坛。
这小子没心没肺的模样,显然对城外的幽鬼还无畏惧,同时,也对为幽鬼所害的百姓,缺乏同情。
茅山宗历来以民众之苦为苦,以民众之乐为乐。
有这样的弟子,真的就没有问题吗?
“古法,就是用来打破的。”
如果这句话,出自一般人之口,潘师正会不屑一顾。
但是既然出自那人之口,而多年之后,又从自己的小徒弟口中说出来。
这个意味就很有些大不同。
换在二十五年之前,甚至五年之前,潘师正还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但是当他察觉到,那人为天道所迫,居然还能戏耍袁天罡二十五年,他就不能不重新思考这句话。
天下玄门,各有其法,但其根本,就是万本归元。
不依赖天道,不依托朝廷,一个玄门之人,凭什么力量,与天道抗衡呢?
难道在天道之外,还有一道么?
如果能够领悟这一道,道门或许才真是道门,而不再是朝廷的附着物。
千秋功业,莫过于此啊!
“彼男子可为,我女子何不可为?古之无有,自我之后便有,可乎?”
当初的平阳公主李秀宁,不就是说了一句,被那人惊为天人,收为门徒的吗?
司马承祯,敏锐好学,远天道,避仕途,不悯一人,而怜众生。
未必就输了李秀宁!
潘师正摇摇头,收回心思,与弟子开始对答:
“子微,你可知我道门始祖?”
“知道,老子呗!”
潘师正有喷出一口老血的冲动。
这孩子就是这点不好,太不端庄了。
他一如往常,忍了忍,又说道:
“老子道教,文始至高,少阳至大。你可作何解?“
司马承祯在地面勾勒八卦,随口答道:
“老子有道,弟子乱搞,各自领悟不同,因此分门别派,各自闹腾。”
潘师正有些无语,这便是国师说的无邪么?
司马承祯知道师父考他的功课,可不会几句话放过,干脆不等询问直接说下去:
“这句话,少阳至大,说的是少阳派,讲究性命双修,形神并炼,摄取先天一气为要诀,非天赋有为者,不可修习。”
“也就是天才自诩的一干人等,传至王少阳,自称谪仙人。”
司马承祯晃晃脑袋,很不以为然。
他接着说:“至于文始至高,嘿嘿,一帮子怕死的,不在乎功法高低,最重要的是能长生,哈哈。”
他笑了起来,文绉绉拿腔拿调地说:
“是为隐仙派也!”
潘师正没有笑,也没有训斥眼前乖张的徒弟。
司马承祯吐了吐舌头,最后说:
“大概是传到汉代杨雄了吧,这杨雄四赋,文采还是可以的。”
文采还是可以的?!
这话要是给外人听了去,还不知道要怎么说茅山宗的不是。
潘师正终于是咳嗽一声,说道:
“不可对子云不敬!”
司马承祯起身欠身,算是听了教。
他说道:
“师父,你带我来,可别是要我除幽鬼吧?我心善,下不得手。”
潘师正知道他惫懒,也不揭破,就说道:
“那你就去救助失魂的百姓可好?”
“你没有教我咒法,我可就不得啊。”
“那边教你好了。”
“啊,不要了,不要了。”
潘师正忍不住笑笑。
谁都知道司马承祯是他的爱徒,想来自然是法力高深。
可惜法力高深还不好说,但还真是没有承袭茅山宗的符箓之法。
也就是没有真正地授箓。
他顶多使用潘师正的符纸,却根本不会咒法。
是根本不想学。
因为授箓,即是入天道,为天道所制约,司马承祯不喜。
但是不入天道,司马承祯依然有元气,这就很奇怪了。
这其中的诡异,恐怕只有国师才能了解的吧。
因为,国师被天道所迫,不也是好端端地,连袁天罡这般手握天鉴,也拿他没有办法。
如今无奈想出个七煞锁魂阵这种歪招,其实可谓是愚蠢得很。
“那么你修道何为?”潘师正进入日常考教的结尾语。
这次司马承祯表情严肃了些,认真地说:
“唯愿独行天地间!”
潘师正很欣慰,不管结果如何,子微之志,气魄非常。
随后,潘师正起身,在宗坛之上作法。
这时候,正是一抹墨色出现于婺州城的上空。
潘师正脚踏八卦,步走阴阳,口中念念有词,左手双指搭在右手小臂,右手拇指弯曲成掌。
在供台上的婺州刺史官印,被他激发出一缕金光,随着他的手掌向上激射。
到了半空,就四处飞散,若流星,若华盖,飞落而下,将整个婺州城罩住。
与此同时,婺州四境元气收敛,青煞浮现。
空中那抹墨迹扩散,入不得城池,飞向四野。
司马承祯站在一旁,看得心旷神怡。
他这师父的手段,还真是到了化境,连符箓都不烧,随手挥洒,就能够逆转天地。
袁天罡的七煞锁魂阵,在这一刻,被潘师正破去,整个婺州重回大唐天道的掌控。
自然是百鬼辟易。
这换做一般道门佛士,起码也得是百余人,做三日法。
可惜的是,终究是借力天道。
再怎么逆天,也只是天道的附庸,何谈独行于天地间呢?
师徒两人默默无语,师父作法不懈怠,徒弟在那里胡思乱想。
时间不觉逝去。
突然,潘师正口中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望向南门的方向。
司马承祯功力不深,不比师父敏锐,得到他的提示。才察觉到婺州城南有些异常。
他仰头望向南方,细细感受,面色逐渐惊愕起来。
独行天下的,有煞气武夫,百鬼不能侵。
而司马承祯自然不是要做那煞气武夫的。
那又如何独行呢?
现在,他居然看到了,一个术士,在天道之外,独立对抗百鬼,用的居然不是煞气。
他甚至闻到一股香味,馥郁的香味。
潘师正瞥了一眼徒弟,心中有些激动。
造化,是无可琢磨的。
此刻之后,为师也是无能为力啊!
子微,你可要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