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神基察觉父亲说话越发露骨,心神巨震,丹霞有了决定。
他郑重起身,来到崔义玄面前,跪着俯下身体,说道:
“难得父亲与老神仙有兴致,我去多备些酒水佳肴,今夜痛饮欢歌。”
崔义玄听了,摸着胡须,看着儿子,面色不喜不怒,若有所思,此次没有答话。
潘师正见状笑道:“小老儿就不推却了,还就是好这一口。”
他推了一把身边的司马承祯说道:
“你也去,跟着好生学学,莫要偷喝了。”
司马承祯点点头,走到崔神基身后。
崔神基站起身,对着崔义玄再次拜了拜,转身离去,顺便要大堂内的亲兵也离去。
崔义玄微微点头,一众人等都离开了,大堂内,就剩下他和潘师正两人。
潘师正于是说到:“莫非使君心有不忍?”
崔义玄没有答话,低头看着面前的茶具,反问道:
“你这徒弟,论功力,只怕在你的几个徒弟中是最差的吧。”
潘师正回答:“子微志不在朝堂,不入天道,其所愿也。”
崔义玄口中重复着潘师正的话:“其所愿也。”
然后神态一下子疲惫起来。
潘师正没有出言安慰。
清河崔氏是个了不得的世家,自汉代崛起,到了北魏拓跋寿那个时期,就已经是天下第一大世家。
历史上出过崔琰、崔浩等很多名人,每一个都给崔家带来世代的富贵。
也因此屡屡被朝廷打压。
到了大唐,编纂天下名门望族,便是清河崔氏排在第一,引起李世民的勃然大怒和忌惮。
隋朝和唐朝依靠世家夺得天下,也因此最为了解世家的强大力量。
在李世民的打压之下,此刻的大唐中,清河崔氏江河日下,朝中并无肱股之臣。
当年,崔义玄得见国师,国师言崔神基有富贵,然多厄运,不过可以保后世崔家五世富贵。
崔义玄初时,怜悯儿子,想要改变其命运,不让他学武而从文,想不到误打误撞,崔神基越发显示过人的天赋。
而到了今日,清河崔氏已经是危危可及,崔义玄自身,也不过是个三品刺史,远离长安中枢。
既然命运躲不过去,何不就让崔神基按照国师所言的命运走下去,如此,清河崔氏岂不是很快就有五世富贵吗?
崔神基一人多厄运,而崔家因此兴旺,这本就是世家存世的不二法则。
但是只想要到多厄运,崔义玄心中就有些不忍。
崔义玄仰头干了手中的半碗茶,犹如喝下烈酒,有些苦涩地说:
“牺牲一人,成全一家,除了国师,谁能说这就不对?”
潘师正默默看着,没有接话。
崔义玄很快甩掉心中的纠结,转而嗤笑潘师正,说道:
“即便是老神仙,不也是把自己的传人,丢在野外,任其生长,不予斧正修饰么?”
潘师正笑笑:“世人皆信古法为上,我茅山宗独不信,集天下所长,创天地至无极,我做不到,不见得后人就做不到。”
崔义玄两掌相击,口中喝彩:
“好气魄!”
他放下手,说道:
“老道士,你此来无非要用我婺州官印,可有何物赠予我崔氏?”
崔义玄换了称呼,直接开始讨价还价。
潘师正口中到:“还是使君爽利!我有一言相赠!”
袁天罡取用两州天道,用的是两州的官印印鉴。
此刻,崔义玄知道,潘师正必然是要用他手中官印,对抗袁天罡。
婺州天道之气失控,魔物四起,固然会使百姓伤亡过巨,也会导致崔义玄背负责任,如此就让朝廷得到打压崔氏的筹码。
崔义玄自然是非常不愿意的。
所以他会全力支持潘师正的作为。
至于何物相赠,本就是戏言。
所以他笑着说:“老神仙占我便宜,你便说说看。”
潘师正看着眼前这个为家族呕心沥血的男子,不知道是该赞叹,还是该怜悯。
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也可以换一个,或为使君延寿数载。”
崔义玄闻言,怔了一会,有些羞愧,说道:
“儿子尚且躲不过,某又何必偷生?你还是为我崔氏赠言吧。”
到这个时候,他也明白了,潘师正是真的来建言的。
茅山宗行走民间,素来重视救民于水火,这次婺州大难在即,潘师正出手在情理之中。
唯一的疑问是,在这些之外,潘师正是不是为国师而来?
或者换个说法,国师是不是真的在此间。
袁天罡作如此大得动作,要说只是为了阴煞之龙,崔义玄自然不行。
有他在,什么阴煞之龙根本无惧。
现在的问题在于,如果将官印交于潘师正,护住这婺州,日后袁天罡追究起来,不也是崔氏的大祸吗?
不交,祸乱婺州,将来被朝廷责罚,交了,破了袁天罡的法门,也会为朝廷责罚。
这来去都难的局面,怎么解决呢?
此时,崔义玄想到,莫非当日国师所言崔氏的富贵,就落在潘师正的赠言中?
国师料事如神,深远到了这个地步吗?
若真是如此,国师所言的崔氏富贵,就真的是在他崔义玄手中了。
他此刻的一举一动,或许真的就决定着清河崔氏未来百年的兴旺衰微。
想不到儿子崔神基,不过是其中的一环,真正决定崔氏命运的居然还是崔义玄自己。
想到这里,老将崔义玄内衣湿透,冷汗连连。
潘师正却开始推辞了,说道:
“所谓赠言,小老儿可不敢居功。”
这么一说,崔义玄就真的急了。
他忍不住就要变脸,一掌要拍在案几上。
潘师正微笑,手指微动,崔义玄一身煞气武功与玄门真气相碰,发出呲呲轻响。
潘师正的面色也红了起来。
若是说玄门阵法、各色神通,佛道在天道支撑下,武夫都是难望其项背。
但论正面相抗,血气武夫可不输于任何人。
尤其是崔义玄这般,崛起于天道转换之间的煞气武夫。
潘师正连忙说道:“使君莫急,这赠言其实早就给了的。”
崔义玄听了,忙收了手致歉。
潘师正摇摇头,一涉及到家族,这些武夫就暴躁起来,终究难窥大道。
他轻言提示:“使君记不记得,当时你所求之事?”
崔义玄听了,也回忆起来。
当时崔义玄求国师为崔氏卜卦,国师笑言崔氏有富贵。
而当崔义玄问,到底是马上的富贵,还是书中的富贵,国师却没有回答他。
他于是说:“我昔日问马上富贵,还是书中富贵,国师未曾回答啊!”
“果真没说吗?”潘师正反问。
崔义玄急了,连忙说:“当真的没说,你怎么不信我,国师还笑话某,说哪有什么马上书中,只有饮者留其名罢了。”
他站起来,有些懊恼地说:“想来国师是笑某贪杯。”
潘师正捏着胡须,笑而不语。
崔义玄有些纳闷,细想了一下,看看潘师正,又望望大堂外的府衙。
良久,崔义玄缓缓坐下来,惊愕难当。
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想起崔神基方才说的话。
“备好酒水佳肴!备好酒水佳肴!”
他来回地念着这一句,精神有些恍惚。
突然,崔义玄又站起来,仰天哈哈大笑不止。
在不远处偷偷观望的崔神基连忙跑了过来,连声呼唤,以为他魔怔了。
崔义玄见他进来,招手将他叫到自己面前,问道:
“酒水可曾备好?”
“酒水?哦,备好了,备好了。”崔神基茫然地回答。
崔义玄叹道:“果真仙人哉!”
崔神基面露惶恐,看向潘师正,潘师正微笑摆手,示意无碍。
崔义玄反手掏出官印,丢在案几上,拉着崔神基,向外走去。
崔神基见官印丢下了,想回身来取,却被父亲紧紧抓住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潘师正将官印拿在手里。
而崔义玄一边拉着儿子向外走,一边大声说道:
“好个饮者留其名!妙哉!快哉!来啊!摆上宴席,三日不散!歌舞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