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刺史崔义玄今年已经69岁,进出府衙犹自骑马。
他的儿子崔神基却不喜欢骑马,但也只有跟着他骑马来到婺州城门。
崔义玄曾经说过,自己是戎马生涯,可没有让儿子学自己这方面的意思。
他倒是推崇崔神基多读书的。
但是崔神基越是读书,越是明理,父亲骑马,他自己自然也不敢怕辛苦,反而更是强迫自己骑马。
这一点让崔义玄很不满意,此为不知变通。
只是今天,崔义玄没有心情教训儿子。
婺州城接了扬州都督府的令,调走了府兵,又接了袁令官的金牌,盖了官印。
甚至婺州城中僧人道士,也都被征调前往扬州了。
他虽然不是术士,但是见多识广,总觉的有些不妥。
婺州遭遇大水,四野魔物一时消失,如今僧道离去,会不会搞出乱子来呢?
正在彷徨中,突然下人说,茅山宗潘宗师云游至此,他顿时大喜过望,亲自带人去迎接。
队伍才出了北门,就看见一老一少,随风而来,风度翩翩,尤其是老者一身道门百衲衣,双手拢袖,手长过膝,可不正是潘师正么。
崔神基连忙翻下马,去扶崔义玄。
崔义玄皱眉打开儿子的手,一个转身下了马,在原地吸了口气,才迈步向前,走到两人跟前,插手说道:
“老神仙来了,可叫某盼得紧啊。”
潘师正拢袖回了礼,说道:
“使君哪里话,偶然路过,岂敢劳烦使君前来。”
崔义玄哈哈大笑。
袁天罡金牌召集茅山宗,茅山宗的首座自然不会听调的,但也不好拂了朝廷的颜面,这是借出游远遁。
所谓偶然路过云云,不过是个托辞,潘师正来此,必有原因。
崔义玄心领神会,笑道:“某也是要出门打猎,居然偶遇,可不是出门相迎,某可不会未卜先知。”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入城。
崔神基松了口气,总算不再骑马,这几年崔义玄的身体可是眼见着越来越差。
他将马交于下人,对着小道士插手,躬身延请,小道士有些拘谨,礼仪还是得体,只怕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几人从城门而入,慢慢悠悠走着,一路看着街道,说着闲话。
路人纷纷避让,行至一处街道拐角,有一骑飞奔而来。
崔神基皱眉,这内城街道,除了兵事急报,不得随意骑马,他抢身上前,伸手拦住。
那骑士突见一人从旁边街道穿出,就有些措手不及,止不住马蹄。
崔神基是个读书人,已经有了虚职官身,可不如他父亲的身手,站在马前,也是不知道所措。
崔义玄依旧和潘师正相谈,似乎没有注意这里一般。
崔义玄的亲兵,大多是跟随他多年的战场老兵,见此情景,也都站立不动。
只有司马承祯不晓得情况,眼见崔神基没有武人的身手,要被马撞倒,当下一个跃身,左手一扬,手中突然出现一张黄纸,无火自燃。
那匹高头大马撞在崔神基的身前,如同撞上了透明的琉璃墙面,惨叫一声。
马上骑士也被马背一颠,飞到空中。
此时,崔义玄抬头看过去,神态平和。
崔神基这才惊呼一声:“是崔恽!”
原来骑马的人,正是崔玄籍的儿子崔恽。
说起来都是本族,崔神基眼看崔恽要摔个好歹,禁不住大叫了起来。
崔义玄身后的亲兵,看着崔义玄的手势没动,也都是呆呆站立着。
司马承祯本就恼火这种骑马乱窜的人,并没有留手救人的准备。
这一下,听到崔神基的喊声,才知道恐怕是闯了祸,当下也大叫起来:
“师傅!”
潘师正苦笑,将长手扒拉一下,空中的崔恽慢悠悠落地。
崔恽落地,犹自不明所以,有些失魂落魄。
崔义玄这才喝道:“你这个浪荡子,还不来拜谢老神仙!”
崔恽见是崔义玄,才明白险些冲撞了他,更是吓了一跳。
忙俯下身请罪。
崔义玄直摇头,又说道:“你跟我请什么罪,还是谢过老神仙,下次在这般孟浪,命可就没了。”
崔恽已经稀里糊涂,当下对潘师正倒身就拜。
潘师正手指弹了弹,虚扶起他,口中笑道:
“莫慌,不干你事,你家使君考教老儿呢。”
崔恽晕呼呼,也是听不懂,起身站在一旁,躬身不敢抬头,等崔义玄几人过去,才赶忙跑回家,告知崔玄籍去。
崔义玄拉着潘师正的手,不断致歉:
“潘宗师可莫怪某,某也是让孩儿们长些见识,免得不识得真人手段,若是要冲撞了可不好,还是某来无礼好了。”
潘师正吸了口气,认真地看看崔义玄,忍不住叹道:
“当初,说你后世有富贵,我还不信,今日才知使君为子女计深远,无怪乎清河长青啊!”
崔义玄忙叉手道:“托福吉言,国师所言,自然是不差的,某不敢有丝毫懈怠。”
听到崔义玄直接说出国师两个字,司马承祯好奇地探头看看,崔神基则头也不敢抬。
父亲是开国战将,有些话,他说得,崔神基听不得。
潘师正也很是感慨,握着崔义玄的手道:
“其道不孤,不孤也!”
一行人慢慢腾腾走进刺史府,在大堂中坐下。
时下秋意渐起,大堂中几面帷幕随风而动,好不快意。
等几人入座,崔神基忙驱赶了闲人,连倒茶水的下人也赶开了。
父亲与这老道士说话毫无忌讳,给下人听去了可不好。
崔义玄皱眉说道:“其他人也就罢了,这些老人留下吧。”
他说的老人,便是他身边的亲兵,许多年纪与崔义玄也是一般大了,头发花白。
崔神基自然应诺,亲自拿出茶具。
潘师正看到这茶具,便考教徒儿道:
“子微,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司马承祯伸长脖子细看,那些瓷器青灰色,釉面光洁,有十件之多,其中更有少数繁复花纹。
他口中咦了一声,说道:“这分明是婺州青瓷,只是,只是……”
崔义玄哈哈大笑,说道:“老道士为难你呢,这自然是婺州青瓷,只是这制式,这制式……”
他倒不是说不出来,有什么忌讳,而是陷入了回忆中。
片刻就回过神笑道:“终究是老了,只是茶具罢了。”
“茶具?”司马承祯有些惊奇,这不对啊,他问道:“这如何煮茶呢?”
潘师正见崔义玄犹在暗自感慨,就对徒儿解释道:
“这不是一般的煮茶之法,而是茶叶直接浸泡的茶具。”
“只用茶叶,不用加葱蒜橘皮么?”
少年人对新奇的法子感兴趣,十四岁的司马承祯自然感觉很是奇妙。
崔神基跪坐这,亲自洗茶泡茶,不一会将茶水滤出,分与几人。
司马承祯喝了一口,只觉得清香透彻,连声叫好。
崔神基抿嘴微笑,这个小道士可是很有趣,哪像个方外之人。
崔义玄看在眼中,笑道:“潘宗师,你这弟子跳脱,不若入朝为官,某可代为举荐。”
不等潘师正回话,司马承祯皱起鼻子,光滑的面容上显出狮子鼻纹,连声说道:
“我一心求道,无意仕途,谢过使君了,谢过了。”
看他忙着推辞的模样,潘师正微笑着看着崔义玄,崔义玄翘起大拇指说道:
“潘宗师得遇璞玉,可喜可贺!”
笑过了,他合手感叹:
“你这徒儿诚心大道,若是国师尚在,定是喜欢的,他总是说我等是些粗鄙之人。”
崔神基地者头,听到父亲今天一再提及忌讳之事,心中也有些疑惑。
虽然崔义玄气度恢弘,但不是程知节那般脾气,今天这是怎么了?
司马承祯又听到国师两个字,耳朵立即支棱起来。
潘师正拍拍徒弟的肩膀,把他按坐下去,才对崔义玄说:
“使君话里话外,莫非是想告诉小老儿,国师在此间么?”
当啷一声,崔神基手中茶具掉在地上,幸好地上铺就了厚锦布,只有一声轻响。
不然,好好的婺州青瓷可就碎了一个,那就不成一套,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