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叔胤什么也没带,随着顾一凡走下山岭。
此时的山岭上,已经没有一个黑影。
虽然婺州城就在视野中的远处,但从这里要走到婺州城,也还是需要大半个时辰。
而且之中间并没有官道,只有村落之间,田野比邻的小道。
三三两两的人,倒卧在道路和田野中。
章叔胤大着胆子近身查看,这些人都已经晕厥,却没有死,还有呼吸。
他虽然粗通医理,但也还是看不出是什么病症。
顾一凡并没有过去近前观看,只是扫了一眼,径直向着婺州城走去。
章叔胤有心想救人,不知道如何救,本以为顾一凡也会来试图营救,没想到顾一凡脚步不停。
他心中很是惶恐,连忙跟了上去,口中说:
“顾郎君,你见识广,可知道这些乡民是得了什么病?”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向顾一凡出手救人。
在他看来,这些黑影很畏惧顾一凡,这些乡民又是黑影所伤,那么顾一凡多半是有办法医治的。
不想顾一凡口中说着话,脚步却是不停:
“这是离魂症。”
顾一凡回头看了看章叔胤,心想,若是这书生知道,陈硕真善于治疗此病,不知道书生会如何想。
章叔胤脚步凌乱地跟上顾一凡,口中依旧在说:
“你既然知道病症,想来,是有办法医治的吧?”
顾一凡不回答,章叔胤于是大声了些:
“你倒是想些办法救救他们啊!”
顾一凡这下停住了脚步,章叔胤心中一喜,赶紧上前抓住顾一凡的麻衣后摆。
顾一凡手指左前方,问道:“这个人,你可是认得?”
章叔胤顺着顾一凡手指看过去,顿时又是一惊,连忙跑过去,扶起倒在草垛上的一个人。
那个人显然与一般村民不同,穿着灰蓝的长衫,虽然洗得有些褪色了,但还是很干净,补丁也只在不扎眼处。
显然是个读书人。
章叔胤扶起那人,口中连呼:“陈郎君,陈郎,你醒醒!”
眼看叫不醒人,章叔胤对着顾一凡求恳:
“这是我的同窗好友,你且救一救!”
都说游侠儿放荡不羁,行事不寻常,章叔胤这时候已经看出来,顾一凡不太会出手随意救人。
也或许是顾一凡身体未完全恢复,又与天雷大斗了一场。
但是救一个人,总能救的吧。
顾一凡这次也走到近前,一把把这个陈郎抓住,拎了起来。
章叔胤退后一步,看到顾一凡随手褪下陈郎的长衣,露出里面的补丁丛生的短打扮。
章叔胤鼻子一酸,说道:“他也是个读书种子,勤勉好学,只是比不得崔歆,所以在乡里教授孩童。”
顾一凡转头看了一眼章叔胤,明白了他的意思。
章叔胤说的很文雅隐晦。
这显然是一个没有天分的读书人。
而且是农家子弟,穷得很。
读书不成,种地也不行,于是便教孩子识文断字,做了一个启蒙老师。
有读书的心,没读书的命。
若是在富贵之家,混也可以混个功名,但是穷人之家,也就没有进身之阶。
鲤鱼跳龙门,鲤鱼何其多?
大家都只看到鲤鱼化龙,那些大多数在门楼上撞得粉身碎骨,毁了一生的鲤鱼,没人在意。
不仅是当朝权贵不在意,乡野之民众,也不会在意,或者还有不少嘲讽。
顾一凡眼中流露出怜悯的神情,章叔胤心中也有些哀叹。
不过,既然顾一凡心生怜惜,想来陈郎这条命是保得住了。
不想。
顾一凡轻轻放下那读书人,让他好生躺在草垛上,还给他腰间塞了一把草,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然后。
顾一凡将手中那读书人的长衫穿在自己身上,还弹了弹褶皱,就,就这么径直起身走了。
章叔胤目瞪口呆,旋即勃然大怒,赶上几步,一把要抓住游侠儿理论。
顾一凡衣袖一翻,滑不溜手,章叔胤竟然抓不抓,一个趔趄,就要跌倒。
顾一凡头也不回,挥手拧住章叔胤的后领,让他站直,拖着前进。
章叔胤一边挣扎,一边痛斥:
“你这个游侠儿,不救人也就罢了,你还取了人的衣裳,这,这……”
章叔胤总算是没有说偷字,也不好直接说顾一凡品行不端。
顾一凡也不理会他,只管抓着他前行。
走了一段,章叔胤也认命了,住了嘴,挣扎着自己走。
顾一凡也由着他。
这时候,章叔胤才发现顾一凡虽然面色如常,眉眼间已经满是阴郁,似乎满怀心事。
这便是游侠儿沉思的一贯表情。
章叔胤也只好气鼓鼓地不再骂人,但也不与顾一凡搭话。
两人沿着田间小道,赶往婺州城,沿途丘陵转折,视线起伏。
登上一个小坡,居然看到一个老者,浑身污秽不堪,头发如同鸟巢杂乱,灰白掺杂。
这个老者居然是清醒着,正在忙活着,把昏厥的乡民搬到高处。
一眼看过去,已经搬了十几个人,老少男女都有。
章叔胤心细,总算有人在解救乡民,不似顾一凡这般无情。
他正欲对老汉招呼,顾一凡却伸手拦在章叔胤的面前。
在顾一凡的四周一里,凭他的感应,万物无所遁形。
但是上坡之前,顾一凡对这个老者并无察觉,直到看到才发现。
这就有些不对头了。
那老者似乎不知道有两人正看着他,犹在搬动动乡民,口中还喃喃自语。
章叔胤见顾一凡神情凝重,也就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只听老者在随口吟唱,声音缓慢而婉转,曲调古朴:
“初闻弦音不知意,反顾已然百年身;五行流转彰何事?乾坤阴阳少民心。”
章叔胤仔细揣摩,自觉其中寓意深长,难以琢磨,一股伤感油然而生,竟至于落下泪来。
他擦拭眼泪,心中依旧茫然,不知道泪从何来。
顾一凡扯着头,仔细打量着老者。体会到一种熟悉的味道,但是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那老者这时候转过身,也仔细地打量顾一凡,眼神浑浊,似乎看不真切,还用手揉了揉。
看过之后,又看章叔胤,这次只看了几眼,便叹了口气,对着顾一凡说道:
“天道五行轮回,自有其理,高士雅量,既已功成,何不身退?”
顾一凡目不转睛,眼光似乎要将这老者穿透,反问道:
“你也知道少民心,坐言起不行,怎么还来说我?”
那老者似乎被问住,竟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也反问道:
“祸起西境,你若说不知,我也不信。”
顾一凡冷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可是如此?”
那老者摸着错落的几根胡须笑道:
“然也!”
章叔胤看着两人对答,大致知道这两人在讨论道家学问,这都什么时候,还扯这些干什么?
他正在寻思,顾一凡已经冷声说道:
“道至如此,我不为也!何如?”
那老者皱皱眉头,顾一凡仰起头,章叔胤心头一紧,游侠儿这般模样,怕是要动手了。
章叔胤有些不安地看着两人相对,忍不住开口:
“讲道理,讲道理,莫动手。顾郎君,老丈年事已高!”
那老者不为所动,顾一凡却毫不客气地手指章叔胤说道:
“尔或者逍遥天地间,比之此书生怜你,何如?”
老者闻言,皱起眉头,又松了下来,仔细看看章叔胤,低声说:
“你决心逆转阴阳,就不怕反噬其身?”
顾一凡冷哼一声,说道:“自然是怕的,但若是够强,又何必怕。所谓因果天道,不过是弱者的忌讳,又何必谈什么道理?”
这句话,章叔胤倒是听懂了,顾一凡说的是够强,自然无所畏惧,而畏惧,只是因为弱小,从而为自己开脱。
其实,仅仅只是因为弱小,不敢面对,于是那道理安慰自己罢了。
这句话,顿时让章叔胤羞愧难当。
他想到,他对崔玄籍的抱怨和失望,无非是托庇于崔玄籍。
如果自己够强,就反而会体谅崔玄籍的难处了。
说到底,是自己太弱小,却还用崔玄籍不高义的道理,来麻痹自己。
想到这里,章叔胤脸上有汗水滴落,仿佛一身外衣都被人褪去,赤身站立于这原野之上。
老者看着顾一凡,眯着眼睛品味顾一凡的话,突然看到一边章叔胤正在瑟瑟发抖。
他居然愣住,好一会才回神,顿时心中大惊。
赶紧对着顾一凡拱拱手,顾一凡面无表情地一挥手说道:
“你当我是什么?我又不是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