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山魈怎么带着树木杂草而来,莫不是如蜗牛远行,背着窝行走?
诧异间,一个脑袋从下面露出来,对着章叔胤露齿而笑,竟然是顾一凡。
章叔胤跌坐在地,抚着胸口,没好气道:
“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还披着草皮树木?”
顾一凡将身上小山一般的树木杂草,往地上一丢笑道:
“我走哪里去?我要和你结庐而居咯,不然你哪有命在?”
章叔胤只当他是要在这里保护自己,防止山魈侵扰,心下惊喜。
能吃下饭,游侠儿就显得力大如牛,这般人物,想来山魈当面,也算不得什么。
当下,顾一凡搭建了茅屋,与章叔胤的茅屋并列,都是离地数尺,上去就是简单的一个卧榻。
随后,顾一凡还找来坚硬树枝,插在茅屋四周,以藤蔓缠绕,布成院落篱笆。
在院落中搭建顶盖,由此简陋的草庐,多出许多生气。
只是,顾一凡在每处,都用细盐涂抹,章叔胤有些心疼,也不好阻止。
但几日后,顾一凡便找来许多岩盐,不断提炼,精盐用之不尽,令章叔胤叹服。
游侠儿心情也大好起来,于山涧泉水中洗漱,褪去一身黑泥,显出白嫩肌肤,端的是个美少年,看得章叔胤心跳不已。
此后,两人相伴,一个苦读笔耕不懈,一个挥拳踢腿,互不相扰,只在饭间交谈,交情越发深厚。
章叔胤也得了很多奇闻趣事,都记录下来,想着将来也写一本玄怪录,殊为不凡。
这样过得几日,顾一凡开始少言寡语起来,章叔胤知道是月末将至的缘故。
两人默契地都不提起此事,顾一凡更是吃了睡,睡起后在草庐四周乱走,然后又是睡了吃,宛若无事人一般。
只有章叔胤,心中忐忑。
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但人之为人,岂会真的如此。
顾一凡二十余年陷入天道困局,如今才想通了缘由,看到了破解的端倪,本已经死寂的心,忍不住再起波澜。
他现在明白,想要谋求自成一道,仅靠精盐,还是做得到。
只是精盐毕竟单纯了些,以此为依仗,破解天雷至阴之劫,虽然是多半做得到,但难免声势浩大,震动四方。
届时,即便逃脱天劫,袁天罡也势必尾随而来,不容他从容修炼。
以他的见地,更好的材料,无非是在香道上寻找。
而现在距离月底,还有五日,到哪里能够找到类似千年沉香这样的好材料。
顾一凡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行布置起来,或许章叔胤能够助他一臂之力,遮掩天机吧。
他没有什么把握。
如今,这婺州城四野,阴龙萌动,青煞满山,压制得魔物逃避。
章叔胤为阴龙起势的重要一环,本身就是身负天机,只是目前显然还是热忱书生,时机不到,也不知道顶不顶用。
顾一凡就这么默默算计着,章叔胤只在心中怜悯他,若是知道顾一凡恨不得他立时造反,肯定会破口大骂,甚至直接告官。
两人各怀心事,数着日子,逐渐入秋,平静的生活终于被打破。
这日清晨时分,陆家黄管事终于上山,同行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叫做崔恽(yùn)。
两人来到草庐的时候,顾一凡正在周边布置,也察觉到了有人上山,当他回到草庐,正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说话。
那个人对着章叔胤斥责道:
“你怎么地如此惫懒,当真是泥腿子上不了正席,足足一个月,竟然写不出五章策论?”
章叔胤神态谦恭,带着惭愧说道:
“崔郎君责备得是。这个月乡民上山,耽搁了些,最近几日又遇到些事情,所以写得少了。”
顾一凡皱眉听着,看这个年轻人,也不像是章叔胤的老师,不明白两人怎么如此对话。
那年轻人见顾一凡进了院子,退后一步问道:
“这是何人?怎么什么人都往这里跑?”
他这话是对着一个年长的人说。
章叔胤连忙介绍:
“这位是个游侠儿,顾郎君,这位是陆家的黄管事,这一位是崔参军的……大郎,崔大郎。”
介绍年轻人的时候,章叔胤明显停顿了一下,那个年轻人也盯着章叔胤,直到章叔胤说出崔大郎,才面露满意之色。
然后他听到顾一凡是游侠儿,顿时没了兴趣,挥手道:
“我等读书人说话,你且站远些,莫打搅了我等。”
顾一凡冷笑,正欲发作,却见章叔胤面露求恳之色,于是忍着气,走到自己草庐边坐下。
崔大郎鄙夷地看了看,回头对章叔胤训斥:
“你既然上山,自然是要苦读,我也要陆家好生供养,休要结交闲杂,误了前程。”
章叔胤听了,口中期期艾艾,他知道顾一凡有本事,担心顾一凡发作。
顾一凡翻翻白眼,拿着一截樟树寻思,也不理睬。
章叔胤放下心,赶紧岔开话题:
“大郎放心,我必定勤学苦读,尽快将缺的功课补起来。”
黄管事也在居间调和:“是啊,章郎君学识出众,勤勉有加,崔大郎放心好了,定要在参军前多美言几句。”
崔大郎也没有继续相逼,口中哼了一声,说道:
“一日自有一日的功课,这个月,你须多交一份方略策,莫疏忽大意,定要认真些,内容么,就写无为而治吧。”
“方略策?”章叔胤愣了愣,这功课就重了些,他想要分说一下,崔大郎冷冷看过来,没有一丝松动的意味。
他只好点点头:“既然是崔参军的督导,学生必定竭尽所能。”
崔大郎口中阴阳怪气起来:
“怎么,非要我家父说,我说了便不成?”
顾一凡听了暗自皱眉,章叔胤明显想推拒,所以才试探,是不是崔参军的要求,而这个崔大郎避而不谈,看来就有些奇怪。
章叔胤有些迟疑,崔大郎再次冷哼一声:
“你莫要忘记了,若非二郎去了,哪有你的名份?”
说道这句,章叔胤似乎就扛不住,连连点头,郑重说道:
“崔大郎放心,我明白的,必定不负崔参军的举荐教诲之恩。”
崔大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顾一凡在那里目中无人地自顾做着杂事,还点燃了樟木,这就让崔大郎有些不喜。
他忍不住想呵斥,又觉得在陆家下人面前,章叔胤面前,掉了身价,当下没了训人的兴致,丢下一句话,自顾着先走了:
“早些交吧,这等山野,再使我来一次,你便不用再惦记来年的春闺,你我都安好些。”
章叔胤稽首相送,直到崔大郎带着下人消失不见才起身。
黄管事舒了口气,劝慰道:
“章郎君,莫往心里去,崔参军是真的看好你,前几日遇到家主,还详细询问你,问你还需要什么典籍。”
他没有直接评论崔大郎,章叔胤也知道他的难处,点点头:
“我晓得,黄管事费心了。说起来我这些日子,多需要些米粮,我这小兄弟顾郎君,还要在这里陪伴我……些日子。”
他其实也说不准顾一凡会待多久,甚至会不会过几日身死。
但是顾一凡不愿入城,章叔胤也就不愿多说什么。
黄管事没有推辞,说道:
“崔参军和家主说,担心你一人在山上艰苦,还提议叫小娘子上山的。”
“啊,不用,不用。”章叔胤忙红着脸回绝。
黄管事微笑道:
“难得你如此克己,崔参军也是赞叹,如今有朋友相伴,总是好事,些许米粮,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两人又絮絮叨叨了一会,黄管事才告辞而去,走之前还特意和顾一凡打了个招呼,礼数周到。
待人都走尽了,章叔胤有些尴尬地看着顾一凡说道:
“顾郎君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了?”
顾一凡看了他一眼,转头将点燃的樟木倒插在地上,就此熄灭了火,慢条斯理地说:
“策论就算了,但是方略策,即便是你有天才之称,又能写得几篇?”
章叔胤面色红了起来。
顾一凡接着说道:
“只怕是来骗文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