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凡本来不太关心章叔胤的功课和科举,这些日子,他一直忙于思索自己成道的原理。
早在他出现隋朝末年,他就已经发现一个诡异的事情。
天下都是煞气武夫在参与战争,而历史典籍中却隐藏着更高深的修炼之法。
在帮助李家获得天下,建立大唐的过程中,顾一凡真正受益的,并非什么大权在握的快感,而是饱览书籍秘藏的机会。
也只有统治天下的皇家,才能够有这样深入了解书籍典藏的机缘。
他从多篇书籍中,捕捉到道家佛家的修炼之法,历经多年,终于走出自己的修炼之路。
不臣服于李家,不完全是一个自由意志的体现,更是因为他已经走上了与争霸天下完全不同的道路。
从这一点来说,李世民恐怕是误会他了,误以为他有不臣之心,而后有争霸之志。
不臣之心当然是铁定的,但是并非要与李家争霸天下。
只是封建帝王就是这么轴,不成就是造反,这脑子也是转不过弯了。
怪只怪,顾一凡太过于嘚瑟,在李家争霸天下的过程中,屡屡展现不凡的手段,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如果仅仅是为了修道成仙,李世民又怎么会计较呢?
所以,嘚瑟一时,祸患一世,就是这么个道理。
现在的顾一凡,早就不会为了点所谓的风光和颜面,像条野狗般一碰就跳,见人就咬了。
换在前世,如崔恽这般小克拉,敢有半句不客气,一点面上不渝,还不立即打个灰头土面,甚至把那个崔参军也一并灭了,震慑四方,让自己内心舒坦舒坦。
现在的顾一凡,就算是袁天罡步步紧逼,他也是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完全谈不上什么气愤和委屈,也不需要什么纾解。
真的是做到了苟到家,或者说是目中无人了。
也是,连生死他都已经淡然接受了,哪还在乎些许狗吠鸡鸣呢?
但是顾一凡的弱点,就完全被袁天罡说中了。
这并不奇怪,袁天罡天赋惊人,心思缜密,更是后来者,拿着大把的资料研究他顾一凡,自然找得到他的弱点。
当初,顾一凡因为徒弟李秀宁身死,愤而出走邙山,对大唐天子夺位,兄弟阋墙置之不理。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就是很重情的。
如今,顾一凡得到章叔胤的庇护,过了几天舒坦日子,明知章叔胤可能去告发他,他自己宁可就此赴死,都不想对章叔胤动手。
这就是顾一凡的性格使然。
更别说章叔胤凭着一颗善心,无意中帮助他破解了天道的追杀,让顾一凡在二十多年之后,看到了另一条大道的曙光。
现在,顾一凡已经确信,章叔胤多半还是如史书中记载的要造反的。
但是他已经不在乎历史,只在乎章叔胤的生死。
他不在乎崔恽对他的冷言冷语和不敬,但是却很在乎崔恽对章叔胤的呵斥态度。
更为关键的是,他不是章叔胤这般老实人,他看到了崔恽言语背后的不寻常。
崔恽终究太嫩,此类勾心斗角的小诡计,在顾一凡面前是无所遁形的。
章叔胤则不然,他完全被顾一凡下结般的断言,给搞迷糊了。
这才说了几句话,你顾一凡也没有关心过我的功课,你一个游侠儿,哪懂什么科举的事情,怎么张口就来?
幸好两人相处多日,彼此算是都经历生死,章叔胤只当顾一凡看不得自己受气,而崔恽的狂妄无礼也可能让游侠儿不忿。
这才说气话吧。
章叔胤解释道:
“怎么会是骗文章呢?崔嗣宗参军个性高洁,虽然他的孩儿有点……急躁,倒还不至于做骗文章这等事。”
顾一凡微微一笑,显然并不同意。
章叔胤无奈,只好又说:
“崔大郎的态度是恶劣了些,但是也是有缘由的。”
接下来,章叔胤说了一番,还真把顾一凡听得迷瞪了。
原来崔嗣宗参军是有七个儿子的,现在却只有五个了。
前面两个儿子都死了,如今这个崔恽,就是最大的孩儿,所以才能叫做崔大郎,原本应该是崔三郎。
原来的崔大郎是病死的,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崔恽口中说的二郎,也就是原本崔恽的二哥哥,他的死确实不同寻常。
这个崔二郎,本名崔歆,素有文才。
在婺州城,崔歆与章叔胤可谓一时瑜亮,章叔胤自谦不及崔歆。
如婺州这般小城,乡贡的名额也就一个,但是崔参军看到自己儿子要占了这个名额,就有愧疚之意,要崔歆让与章叔胤。
“他让给你了?”顾一凡听到这里,大吃一惊,还有这等事?
这崔家父子好生高义。
章叔胤却摇了摇头,顾一凡吐了口气,也是,世家大族哪有那么好心。
但是并非顾一凡所想的,章叔胤说道:
“崔歆因尽孝道而离世了。”
顾一凡一怔,崔大郎说崔歆去了,原来是死了的意思啊。
章叔胤继续说道,婺州发大水,百年难遇的大水,即便是婺州城也难逃洪水肆虐。
山洪湍急,城中乱作一团,慌乱中,崔参军也被大水冲走,命悬一线。
崔歆跃入水中,托起崔参军,飘了半里,将崔参军放在一段巨木之上,自己却脱力,随水而没。
“就这么死了?”顾一凡问道,古人讲究孝道,确实很重视,但真的以身救父,这依然是实打实的难得之举。
“嗯,事后在十余里之外,收敛了崔兄的尸骨。”章叔胤不甚感叹。
还有这等奇闻异事,顾一凡抠抠脑门说:
“虽然如此,那你成为乡贡,也不能说是崔歆让与你,他毕竟求仁得仁,高风亮节,这是命数了。”
章叔胤却不同意,他说道:
“崔歆在世,就答应崔参军,先让乡贡于我,虽然他身死,这份情谊我不敢忘却。”
顾一凡点点头,章叔胤重情重义,他很赞同。
这个崔歆,当真是个人杰,却不能因身死,而泯灭了他的志气。
“那个崔恽,似乎对崔歆言语中,也不是很礼敬,而且,两个兄长身死,他怎么好意思自称大郎?”
顾一凡想想又觉得不对。
章叔胤感怀崔歆良久,才叹口气说:
“这崔恽,却不是崔歆的一母同胞,乃是小妾所生,本就是庶出,自然也就无端了些。”
古人嫡庶分明,章叔胤自然不能免俗,张口便是嫡庶之别,顾一凡也是见怪不怪了。
“这么说来,正妻所生的,就是前面两个儿子,而后面五个儿子,都是小妾所生?”
顾一凡琢磨着说:“如此说来,崔参军家中嫡庶转圜,这家中伦理纲常,恐怕就是乱了。”
章叔胤奇道:“诶,你如何就知道了?我不是还没说到此处吗?”
“这有何难?既然崔恽无视前两位嫡出的兄长,要人叫他作大郎,同时又在言语中对崔歆毫无礼数,由此可见,崔恽毫无伦理纲常的德行。”
顾一凡细细解释:“由此可以推断,必然是崔参军御内不严,导致小妾上位,正妻因为子嗣断绝而受压,才会有崔恽小二狂妄之举。”
章叔胤第一次听到如此分析推断之法,细细评味,不由得赞叹:
“好个游侠儿,你真是一叶知秋,此等妙语,令我大开眼界,我这就要记下来。”
顾一凡哭笑不得,看这个痴人拿出笔墨,忙活半天,却下不了笔。
顾一凡笑道:“你深得崔参军的提携,既然涉及崔参军家事,你又怎么能下笔记载呢?好个痴人啊!”
章叔胤喟叹医生,对着顾一凡拱拱手,手中说:
“受教了,顾郎君当真令我大开眼界,却原来典籍之外,还是别有春秋的。”
顾一凡又笑了:“本来就在典籍中,哪里会有什么别有春秋,只是你没有深入向这个方面琢磨罢了。”
章叔胤闻言愣了好半晌,才说道:“原来你说的,是春秋笔法,我真是……唉。”
章叔胤放下笔,对着顾一凡俯身九十度行大礼:
“愚兄受教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啊!难怪崔玄籍崔参军当日曾言我,缺了些圆润,如今才知道是何道理。”
顾一凡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感觉自己似乎把孩子教坏了。
莫非这个热忱书生造反,反而是自己改造的世界观?
他手拍大腿,正要哈哈笑,突然想到了什么,郑重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崔参军是崔玄籍?”
章叔胤回答:“自然,崔参军,崔玄籍,字嗣宗。”
顾一凡闻言,笑容敛去,沉吟好久,才缓缓说道:
“这个崔恽,可不是个好人,其母屈突氏,刁蛮强横,以下犯上,这事情必然是骗文章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