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邙山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以北。
书生听得有些纳闷,难道是洛阳来人,被大水侵袭,流落到此?
莫非也是有官家身份的?
他说道:“你是官人?我这便送你去城内,崔参军与我相熟,我可送你去见他?”
那人半坐起来,浑身又发出金石声响,身上黑灰散落,一身灰色麻衣显露,问道:
“崔参军?哪个崔参军?”
“自然是婺州功曹参军崔嗣宗。”
书生说的便是崔玄籍,字嗣宗。
崔玄籍的曾祖父,是隋朝孤独皇后的外甥,他的父亲在武德二年才跟随李世民。
大唐将星闪耀,崔玄籍还算不上开国名臣。
“崔嗣宗?”那人抠了抠头上的乱发。
他手背黝黑,但是手掌却是干净,细皮嫩肉,书生想,果然是官宦之人。
他或许不识得崔参军。
书生正欲再问,突然见到那人面上显出颓然之色,然后吐出一口鲜血。
书生很是惊慌,敢情这人受了伤,莫非是被山魈所伤。
不想那人抹抹嘴角,表情有些不解,说道:
“怎么只吐了一口血?”
书生听了不禁混乱起来。
那人吐了一口血,面色反而好了几分,他起身跪坐在地上,对着书生叉手行礼,姿态文雅,果然是官宦人家的模样。
他说道:“我不是官人,但也非歹人,我是个游侠儿,受了些伤,感谢郎君搭救。”
哦,原来是个游侠儿。
书生有些失望。
他读得是圣贤书,对江湖游侠多少有些轻视的。
只是游侠儿行走四野,也是遵循朝廷清除山魈的政令,书生面上没有表露疏离的意思。
而且这个游侠儿,浑身黑黢黢的,也不知道在哪里沾了一身黑灰,透着浓重的烟火气。
都说山魈身形巨大,鼻孔冒火,这个游侠儿定然是与之近身搏斗了一场。
一身麻衣居然没有烧掉,也算是有本事。
而且他举手投足,作金石之声,按照坊间传闻,似乎有金身罗汉的神通。
总之是一个为民除妖的好游侠。
章叔胤打算为他的伤势出点力。
他将树枝插在旁边,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也没有做什么,你哪里有伤,我这有些草药,且给你医治看看。”
那人摇摇头,说道:“无碍,我休息一下应该就好。”
他依旧跪坐着,微闭双目,呼吸悠长,再不动作。
书生见他如此,也就坐在一边照看。
过了好一会,那人面色又现颓然之色,一张口,又吐了一口血。
书生惊骇失色,那人却笑道:“甚好,多谢,又只吐了一口。”
然后,他有些涩然说道:“可有些吃的?”
书生连说有的,拿出白日里煮剩下的粟米瓦罐递了过去。
等那人接过,书生才想起有些不妥,毕竟是自己剩下的,恐那人不喜。
不想那人拿过,迫不及待以手舀了,送入口中,吃的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
“果然……胸有诗书气自华,自成小世界……天道不孤也。”
书生听他谈吐不凡,心生好感,举手轻拍:
“莫急,食不语,莫噎着。”
那人对他露齿一笑,牙齿甚白:“好多年没能吃的一顿,多谢,多谢!”
很快吃完,那人也不再说话,再次跪坐调息。
一边燃烧的树脂,香气凝聚,逐渐进入那人的口鼻之中,甚是奇异。
书生见他晦暗的面色渐渐红润,整个人也逐渐神采奕奕,不由啧啧称奇。
这游侠儿,都还是有些奇诡手段。
不想,那人再次面现颓然之色,张口吐了起来,这次不是吐血,而是把刚才吃的米饭都吐了出来。
书生目瞪口呆,那人也似乎很出乎意料,他看看眼前,看看树脂,又看看书生,突然流出泪来:
“天亡我也,李二,你他娘的不是个好东西!”
书生听的不太明白,大约是在抱怨谁害了他受伤,想来那人是姓李,排行老二。
眼看那人伤势不轻,不断吐血,吃啥吐啥,书生也焦急起来。
读书人也兼读医书,依照医理,五谷不进,是为机能失调,阴阳错乱,也可视为妖邪入体。
按说就是应该焚香驱邪,近阳避阴。
看这人,不断吸食樟树香气,又有自己这乡贡伴身,已经是对症治疗之法了。
所以书生始终守在一边,自然是看出游侠儿懂得这些,托庇于自己。
如今看来,却还是不足够。
游侠儿流了些泪水,似乎也灰了心,抹了抹眼角,起身对着书生说道:
“多谢你了,命该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书生心生怜悯,想来这个游侠儿也是在剿灭山魈时,被妖邪侵染,落到如此境地。
他起身劝道:
“你既然受了伤,可不要再流连山林,婺州刺史崔义玄是跟随过太宗皇帝的大将,一身正气凛然,我为你引荐,应该可以救你。”
崔义玄原是李密的部下,后归顺大唐,可算是开国勋贵,名声可就比崔玄籍大得多。
唐初南方主官,基本都是北方世家子弟,北人南治,也是坐镇大唐天下的重要措施。
对于百姓而言,坐镇的主官,携天道而来,主政地方,震慑妖魔屑小,这是极好的事情。
至于南方大族是否也这么认同,那就难说了。
毕竟,远在长安的天子,不过是把南方作为大唐的粮仓和府兵所在而已。
盛唐的光辉,还温暖不了南方大族的富贵,更别提治下的百姓。
西征突厥,东惩高丽,功是将军功,死是征人死,粮是南方粮。
这些道理,书生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知道,婺州刺史当真强悍啊!
游侠儿笑了笑:“崔义玄在这里么?呵呵,我却不想见他。”
书生正欲再劝,游侠儿只是摇手,告辞道:
“你也算是帮我缓了口气,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请问尊姓大名,我也许可以为你占卦个前程。”
书生心生凄楚,只觉得这个游侠儿自身不保,还惦记这一点恩情,当真是不枉了游侠的本色。
他正色说:“书生章叔胤,未曾施恩于阁下,不敢有劳,况且占卦之事,为朝廷所不容,还请慎言。”
“朝廷不容?“游侠儿哈哈大笑,神态萧索,拍拍双手,扬长而去。
章叔胤见他消失在夜色中,为其不惧生死的洒脱,不甚感叹,深以为奇,忍不住坐下来,便要记载此事。
只过了一会,只听得空中有霹雳之声,那游侠儿匆忙反转,霹雳声才消失。
游侠儿浑身散着烟,越发显得黑黢黢的,面显尴尬,问道:
“你说,你叫章叔胤?”
“是啊。”
“你说,这是婺州?刺史是崔义玄?”
“是啊。”
“现在是何年?”
“永徽三年。”
游侠儿愣了半晌,悻悻道:
“鄙人顾一凡,可否在此多留些时日?”
章叔胤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