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叔胤喜欢独处,所以才在山岭隐修苦读。
好在游侠儿也不甚多话,浑不把生死当回事,整日里只是沉思,再没见什么悲伤之色。
初时,行走坐卧不得安,时时有金石之声,身形木讷不便,后几日才自然起来。
书生见他少年勃勃之龄,身形垂垂沉暮如翁,着实怜悯,暗自流泪,不忍心驱赶。
尤其是游侠儿每日必定咳血,虽不多,但也着实骇人,身形越发瘦削,显出交错凸起的肌肉。
这游侠儿也不洗漱,书生一次在草庐边的山涧洗漱回来,就看到游侠儿捧着几根树枝发呆。
那几根树枝,在游侠儿手中不停抖动,倒像是游侠儿在舞动树枝,但是他的手却没有动,只是拢着。
这么一看,就很是奇异,仿佛树枝是活物一般跳动。
游侠儿手指翻动,树枝纷纷折断,但是始终不脱离他的掌心。
不一会,树枝交错,勉强拼凑在一起,有头有手有脚的模样,歪歪斜斜。
游侠儿口中念念有词,食指中指并拢,指向木人偶。
章叔胤见过这种事情。
婺州大族中多有奇异能人,他就曾见过有人驱使木偶行事。
想来这个游侠儿也是有这般本事的。
只是看了一会,也不见那木偶动弹,游侠儿叹了口气。
章叔胤随口胡乱安慰:“想来是木人拼得不齐整?”
游侠儿摇摇头,转头看向书生放在榻上的麻纸。
书生忍不住就心疼起来。
幸好游侠儿似乎也没有了兴致,转而和他攀谈起来。
顾一凡说道:
“山中之物,也非只有山魈,诸多野物,为山魈侵染,化作魔物,性喜食人。”
“这些魔物,为天道所不容,惧怕阳气,似兄长这般读书人,顺天道,有正气,一般鬼魅难得侵扰,但也不是全然无视。”
书生笑笑,听出了他的意思,回答道:
“我不会走远的。”
顾一凡咧咧嘴,抠抠脑袋说:
“那好,你就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章叔胤看他也没有走远,只在草庐周围打转,到处寻找,不一会就回来,手里抓住了一只野鸡。
顾一凡将野鸡丢下,对着章叔胤努努嘴。
“是要我做了一起吃么?”章叔胤问道。
他的饮食多为素食,少有荤腥,可能游侠儿不能吃米,只能吃肉。
章叔胤也不推辞,他是穷苦书生,虽然陆家有意照顾,他却不失农家本色,做饭还是会的。
当下章叔胤忙乎起来,最终煮了一锅鸡汤,然后掏出杂色的盐巴,掰了一块,想想又再掰了更小的一块,将小块丢入鸡汤。
顾一凡见他抠抠索索的模样,笑起来。
章叔胤瞪了一眼:“这已经很多了。”
他又拿出一个瓦罐,将鸡汤分装,拿了一份递给顾一凡。
顾一凡摇头:“我吃不得,你自管吃吧。”
“这也吃不得?”章叔胤这才明白,野鸡是给自己一个人吃的。
顾一凡看他吃起来,口中说道:
“大水退去,难免魔物重现,真有山魈当面,还是要速速逃离,切莫自持啊。”
章叔胤边吃边点头,只觉得这个游侠儿在交代后事一般,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他看出游侠儿借他乡贡的身份续命,但是终究只是多拖些时日,即便如此,游侠儿似乎也想有所回报。
当真是有恩必报的狭义之辈。
顾一凡坐在一边,随口闲谈:
“大水漫野,也是天道使然,如此煌煌天道,魔物也只有退避。”
每次说起天道,章叔胤总看到顾一凡嘴边露出不屑和无奈的笑容,也不知道是何意。
但是他却是懂得不少神神怪怪的事情,章叔胤也是叹为观止,只可惜不是读书人,终究还是无法诗文相和。
他放下瓦罐,突然问道:“你饮食不进,是不是因为被妖邪侵染了?”
在一起过了几日,彼此熟悉多了,章叔胤终于还是问出心中的疑惑。
顾一凡正在感叹天道,闻言呵呵一笑:
“我却是不同。”
说完,他扯着头发想了一下,又说道:
“其实也还是相同,反正是天道不容。”
说罢终究是面显凄凉。
开创大唐皇朝天道,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而最终天道认主,反而打得他元气尽散,万物不染。
就算是劈他不死,这几十年熬下来,修不得元气,吃不得东西,已经到了灯枯油净的地步。
果然是天道不可违!
不臣服者,唯有一死。
章叔胤觉得游侠儿性格爽朗,为人也很是正派,想来也铲除了不少的妖邪,便宽慰道:
“我看郎君有狭义心,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可不会为天道所不容。”
顾一凡转头看看书生,又看了一眼瓦罐,舔了一下嘴唇,摇头道:
“何为大奸大恶?”
他注视着书生问道:“你读书勤勉,想来是要报效朝廷,求个官身前途的吧?”
章叔胤有些不忿:“怎么如此说?读书人为万民而读书,上效朝廷,下抚百姓,岂能说是为了求个人私利?”
顾一凡正色点头:“说得好!是愚弟短视了,我且问兄长,若是官府欺压百姓,你当如何?”
章叔胤不快:“我大唐百官,堂堂皇皇,谁不是以百姓为重,何来欺压一说。”
“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行,岂可胡乱猜忌,乱了民心纲常?”
顾一凡转头翻个白眼,心道,就这么个性子,真的是章叔胤吗?
据他所知,也就在明年,章叔胤汇同陈硕真造反,军势之盛,那可是震动朝野。
顾一凡仰天长叹一声,问道:
“如今婺州大水,百姓艰难,何以没有上报朝廷,减免赋税?这算不算欺压?”
章叔胤一愣,旋即争辩:
“这岂能如此说道,你也说大水即是天道,乃是驱邪的好事,何以有灾患之说。”
“至于百姓艰难,刺史大人也在汇同乡绅,开仓赈济,可不是爱民之策吗?”
顾一凡有些不高兴了:“前几年征高丽的赋税,尚未收完,现在又加征,而良田毁于水患,税赋不减反增,这岂是赈济就可以解决的呢?”
章叔胤恼怒:“西域不平,高丽不敬,我大唐国威何存?身为大唐子民,自当奋起,思国朝之艰难,岂能因一箪食而废社稷之利?”
他站起身,豪气万丈:“大丈夫当舍却一身,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岂因个人私利趋避之?”
顾一凡吃惊地看着章叔胤,有些难以置信。
这真的是章叔胤吗?
随口就说出这般豪言,最终却成了农民起义军领袖。
他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当真是金戈铁马,丈夫豪情,掷鞭平塞外,抽剑定乾坤。
可结果呢,不过依旧是天下进一人之手,百姓入樊篱之困,终究还是屠龙者旧事。
此事,可谓是千古无解啊!
顾一凡站起身,想起千年来无数英杰,何尝不是如眼前书生这般。
他为天道所迫,雷电霹雳经年相随,虽然锻造了一副好身骨,但苦痛难当。
而在这个书生身边托庇,才得以安宁。
唯有心怀天下的人,才能有此浩然一气,独行天地间吗?
这样的道,就可以和天道并行吗?
他喃喃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
章叔胤突然听到游侠儿出口成章,不由得一惊:
“好词句,真好句也,何人所写?”
顾一凡神情有些落寂,不做回答。
章叔胤劝道:“我就知道顾郎君是有侠义之心,否则哪说得出此等豪言。”
顾一凡苦笑:“那你可知道后面的句子么?”
章叔胤期待地看着顾一凡,顾一凡淡淡地念道:
“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章叔胤听了就有些失落:“都是少年郎,何必做老翁语?”
他悻悻地坐下来,又拿起瓦罐。
道不同,不相为谋。
章叔胤觉得游侠儿终究还是粗鄙了,往重里说可是有反骨的。
大唐处士难免议论朝政得失,但是一个游侠儿,凭什么对大唐如此轻视,着实让他气恼。
他突然想起坊间关于魔物的传言,山魈经历天劫之后,就可化作人形。
又想起黑黢黢的游侠儿,只觉得紧张感抓紧了头皮,整个人都要被拎了起来。
恨不得立马奔下山去报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