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城北,常山。
一个道人,身着青衣,站立在高坡,眺望两山之间的婺州城。
他身后一员大将,高大魁梧,身背一柄重锏,浑身黑甲,口中说到:
“袁令官,天色不早,此去扬州甚远,易速速起行了。”
那道人摆摆手:
“贞观十五年,太史令薛颐发现天象异常,煞星坠于东南,就是此地。如今正是九九之数,其变数我也勘不破。”
“方才小憩,我窥阴煞之变,已经上达天界,此地难免有乱事发生,我担心此地为他所用。”
说到这里,道人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说:
“恐怕是我多虑了,江南气运缺了霸气,只怕他也是瞧不上的。”
自秦汉以来,历来都是北方人皇征服南方,从无南方龙主北上之说,是以即便是袁天罡,对南方龙脉也很是轻视。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灰白无瞳,内里犹如有江山社稷图正在千变万化,却似乎看得很是分明,注视着大将:
“倒是胡国公,此地阴煞极重,此刻更是青煞初成,漫山遍野,你的神魂可还能定得住?”
胡国公,乃是秦琼病逝之后,太宗李世民所封,他居然好生生地出现在这里。
至于无瞳道人,自然是上相天地,下相人鬼的奇人--天盲袁天罡。
秦琼当初病危,太宗李世民甚为惋惜。
正逢袁天罡奉皇命,断天下龙脉,于是大费周章开坛作法,保住秦琼神魂不灭。
太宗索性让秦琼跟随袁天罡,一起堪舆天下,查看风水,改换地脉。
实则斩断天下野龙地脉,不仅为了保大唐万世基业,更是要追杀一个人。
请动九天狂雷,符箓万箭都无法击杀之人。
秦琼全身覆玄甲,只在头盔中露出两点灵光,对着袁天罡行礼:
“多谢令官,我在你身边,些许阴煞,不足为虑。”
“不过,”
他这些年陪着袁天罡,一路寻脉斩龙,对堪舆之术也略有了解,有些疑惑:
“就算是阴煞成了气候,也不过是起些小风小浪,崔义玄忠毅刚勇,正在此间,自然压得住。”
袁天罡微合双目,笑着说:
“胡国公宅心仁厚,不屑与人争利,万事留三分,可是世间之人,岂都如你这般啊!”
秦琼沉默半晌,叉手说道:
“从邙山至登州,又折回蜀郡,如今又到这婺州,历经数千里,二十五载春秋,袁令官真的还认为国师尚在吗?”
袁天罡双目的浑浊越发混乱,沉声道:
“邙山祭场,至今烟雾不散,我大唐天道不得圆满,他,必然还在的。”
两人下了小山坡,山下数百玄甲精骑,其中更有百余人马俱装,马匹多达千余,尽皆肃穆无声。
居然是太宗李世民的玄甲精骑。
袁天罡手指铁骑,又指指秦琼的黑甲,说道:
“这些玄甲,是他亲手所造,若他在近前,必有所感,胡国公莫辜负了先帝的期待才好。”
不等秦琼回答,他加重语气说:
“先帝在世,他尚且拒绝臣服,如今仙帝归虚,我恐他沉沙再起。”
“即便是击散了他的天道元气,但此人有翻江倒海之能,他在一日,我大唐江山不稳,切莫再留情面了。”
一代名将秦琼看他提到先帝,也只能点点头,似乎豪气消弭。
皇朝更替,天道轮回,靠的是独行天地的煞气武夫,而一旦天下已定,这些煞气武夫,却是极难收心。
凌烟阁二十四,全部纳入大唐天道,休戚与共,太宗当真好手段,好心胸。
除却那人,谁能不俯首?
想到自己也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况且要俯首于大唐天子,袁天罡对素未谋面的国师,就多少有些不服。
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凭什么就你可以特立独行。
现在的国师,天道不容,应该是活得很辛苦吧!
天道之下,皆为蝼蚁,古往今来谁能例外呢?
除非你能谋夺天道,哼哼!
袁天罡冷哼一声,转身下山。
片刻之后,马踏青山,犹如黑煞凶龙,向着扬州奔袭。
秦琼奋力驱马,越跑越快,头也不回,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婺州城南的小小山岭。
所谓相人先相骨,相骨测神魂,袁天罡双目紧闭,骑行于秦琼的马后,洞若观火。
他单手牵马缰,另一只手拢在袖中,扳指掐算,面色不露端倪。
国师再怎么神异,勘不破人情,终究难逃他的算计。
秦琼和玄甲兵还是靠不住,此去扬州调兵返回,时机当是恰好。
婺州青煞初显,阴龙之相已成,从秦琼的神魂衰微程度来看,国师应该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那么,即便明知南龙必败,国师也只有强行借此续命这一条路可走。
袁天罡已经断定,这里,就是国师的归天之处。
那时候,天盲袁天罡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术士。
盲眼一开,何事?不可为?
……
婺州城南十余里,有顾屏山。
几个月前大水漫山遍野,顾屏山犹能保全,时多有百姓避难于山岭,水退之后纷纷下山归家。
有一书生,去年刚取了乡贡,不久即将赴长安参加科举,于水患中,也是手不释卷。
水患之后,也不下山,独自结庐而居,越发勤勉,以树脂照明,动辄通宵达旦,苦读不懈。
旁人皆称之以贤,有骆宾王之风。
这一日夜间,书生正在读书,忽然山岭中风声大作,霹雳连天震响不绝,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书生赶忙放下书本,去收拾晾晒的衣物,他的小娘子未曾上山,诸多杂事都需要自己动手。
他正在收拾着,身后传来霹雳炸响,多半是雷电凌空落地,吓得书生一个激灵,只当自己小命休矣。
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觉得自身无碍,转身一看,有一物横卧于地,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这山岭中,以前也有山魈出没,更有下山扰民之事,大水之后,百姓亡命登山,山魈却再未见到。
此刻见到这么个黑黢黢的东西,书生难免就有些畏惧。
世人传言,山鬼之说,止于智者。
凡修道有成者,读书明理者,山鬼不侵。
书生自持读了几篇经典,又见那物事只是趴着不动,便手持燃烧的树脂走过去细看。
顾屏山上樟树居多,百姓多用于点燃驱邪,此刻书生所持的,就是樟木,木中夹杂树脂,香气提神醒脑,利于夜读。
他拿点燃的樟木凑过去,香气随着火焰弥散,那物事似乎被熏到,突然动了一动,一头翘了起来。
这一动作,就有金石之声。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开来,盯着书生手中的樟树树脂,有些困惑的模样,面容灰暗,倒不是黑黢黢的。
分明是一个人。
书生惊惧之心平息不少。
大唐盛世之下,国泰民安,治下有序,婺州城不甚大,盗匪也不敢侵扰周边。
书生也就不再害怕,问道:
“你是何人?可是被大水所困,藏于山中?”
那人听了书生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书生手中的树脂,鼻子耸动,吸了几下。
书生又道:“你莫怕,水已经退去了,你尽管放心归家。”
书生说了这句,那人才看向书生,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似在沉吟。
人虽然都是相同,却又不同。
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过往的映照。
这个黑黢黢的人,作出的思索模样,顿时让书生看出他不是一般百姓。
这种矜持自顾的模样,也只有婺州城的大族,还有官吏才会有。
当下,书生言语就更加客气:
“你是何家子弟遭了难?我也是婺州城中人,你说与我,我好帮你寻家。”
那人口唇动了动,声音不甚清晰,书生俯身靠近,才听的清楚:
“婺州?已经不在邙山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