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就这样一边鄙薄,一边漫无目的地随手翻阅《符要》。
骤然有“血沁符”三个字,在不经意间,跃入他的眼帘,引起他的注意。
《符要》中记载,血沁符是指用血沁玉做符承的符。
分为两种,一种先沁后符,一种先符后沁。
先沁后符,是把玉嵌入体内,过个三年五载,等血丝沁入玉里,再取出来做符。
先符后沁,是把玉符直接埋入体内,随心而发,随人生长。
后面还跟着一句扯淡的。
说祖辈相传,这种先符后沁的血沁符,就是制作“伪剑胎”的唯一途径,其余不详。
也就是说,只是有这个说法,别的一无所知。
这些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多为讹传,少年懒得去管它。
他却对这个先符后沁的血沁符极为感兴趣。
在经过反复地衡量之后,他认定这个先符后沁,应该可以达成他的目的。
基于此,他决定跟南乡明说,直言请南乡帮忙。
少年原以为,南乡会有诸多顾虑,甚至找出各式借口,或者漫天要价。
而且必定会要求少年,彻底去除用来威胁她的乙符,和背上的噬心毒蛛符。
哪知根本不是。
南乡出乎意料得,很爽快地答应,只提出了个不算条件的条件。
少年忽然觉得,这是不是,有一种叫“信任”,也有可能是“依赖”的东西在里面。
南乡的条件,是让少年帮她杀死她的上线,她要脱离芮州监卫影探营。
她说,那不是个人待的地方。
她说,她的姐夫想必已经死掉。
她说,南字营里铁定有内奸,十有八九就是她的上线,而且她的上线已经识破她的真实身份。
“杀了你的上线,你就能彻底脱离?”
少年有点怀疑。
“规矩上是这样的。”
南乡沉重又认真地解释:
“我们是单线匿踪联系。
如果我的上线死掉,除非我主动去大营勘验、核查案牍身份,否则,没有人知道我曾是芮州监卫影探,也没有人能联系到我,给我下达命令。
唉……
可现在,一切都说不好……”
“我答应你!”
少年说得很郑重,道:
“不是只杀你的上线,是保证你脱离芮州监卫影探营。”
犯了这样的案子,还不逃离乐游客栈,逃离影探营,远走他乡,那不是老寿星跳悬崖——找死吗?
这个条件,南乡不提,少年也会去做。
少年的原则,是不以任何人的生命,来换取利益。
不论利益有多大,即使大如天,也不行。
既然一切都已谈妥,那就顺理成章地立即实施。
南乡自己就有一块绝美的羊脂白的籽玉,只有鸽卵大小,是镶嵌戒指的胚子,恰好可用。
少年把玉分成三片,大的一片用来做贼退符和移荡符,两片小的,分别做地遁符和云遁符。
大片埋在胸部膻中穴,两个小片,各自埋入足底的涌泉穴。
事情的进展似乎很顺利,膻中穴的伤口五六天即可愈合;涌泉穴的慢一些,也就最多半个月。
可那天,少年在闲看《符要》时,却发现了一个疏漏,就是:
没有考虑,形成血沁所需要的时间。
《符要》上说,要历经“三年五载”才能“沁入血丝”。
这还不是最让人无语的,更夸张的是后面记载的,原先没有留意的“符骨”。
说先符后沁,最终都是要长成“符骨”的。
但,那可是动辄就要几十年、几百年的跨越才行。
还有,邪恶得让人不忍直视的,是“搬符卸骨”。
豢养人彘,以温养“符骨”。
待孩子出世,便从人彘身上剔出“符骨”,置入孩子体内。
这就是所谓的,身具“先天符骨”的修炼奇才。
而这样的“先天符骨”的符文,以“鸟符”和“龙符”最好。
至于这“鸟符”和“龙符”是什么样子的,却没有提到。
一切都推给了传说。
少年彻底崩溃,气得把书狠命摔在书案上,忿忿不平地道:
“这书该毁掉,太歹毒。”
南乡就在他身后的木榻上躺着,静静养伤。
她那双玲珑的鹅毛足上缠着白色的布,密密匝匝。
她见少年没来由地突然发飙,惊了一下,忙坐起来问道:
“咋了?
有什么不对?”
她的一句话,让少年从热血冲脑中,清醒过来。
少年知道自己的义愤填膺,直接导致了自己的情绪失控。
这样的失态,在这波谲云诡的离域,是致命的。
但在南乡面前,他不愿紧绷着自己的弦。
也许是南乡给予的信任与依赖,让他投桃报李,选择信赖这个愿意为他,以身涉险的谍子。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他不愿对南乡隐瞒什么,直接给南乡讲了自己的疏漏。
南乡当即反对,道:
“绝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嗯?”
“我现在对符就有感觉。”
“有感觉?
什么意思?”
“你试试。
我也说不好。”
少年皱皱眉,又想了想,走到屋外,捡了块鸡子大小的土坷垃,甩手扔向南乡的大腿。
在土坷垃即将砸中南乡大腿的一刹那,南乡化作一道火影,木榻上便没了踪迹,而是原模原样地坐在书案上。
其间的腾挪转移,少年都无法看清,即便他此刻的眼眸里,星辰璀璨。
这……
“听过一句话没有?”
“哪句?”
“尽信书不如无书。”
少年挠挠头,脸面微红,不好意思地道:
“这是不是骂我傻?”
“你猜?”南乡调皮地“嘻嘻……”笑了起来。
南乡的伤口愈合,也出奇得快。
胸口的三天,足底的五天,而且是无痕愈合,皮肤如初生地婴儿般娇嫩水滑。
少年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只能归结为符与南乡的契合,还有天地之间,那无处不在的力,真真是神妙万端。
南乡足底涌泉穴里的玉符,更是让人没有道理可讲。
它居然能让南乡跑出,远远超越不系境界的迅疾。
这已不能叫迅疾。
因为迅疾,是在风中穿行,会带来头发凌乱,衣袂不整,甚至撕裂。
南乡不会,她发髻上颤悠悠的垂珠串,都纹丝不动。
就仿佛她是一尊,与山一体的石刻雕像,沧海桑田般变幻的,是背景,她只在原地,依然故我,不挪也不动。
她可以穿墙跃屋,无视阻碍,心之所知,身之所至,如鬼魅一般。
她要去芮州监卫拿来柳泉五子的案牍,没有能够,那里有符力波动,必是有符阵守护。
她要去埇郡郡守府,探查氶达乾的藏宝库,没有能够,那里有剑气纵横,必是有法阵守护。
没有得逞的她,垂头丧气。
看似自己能够上天入地,实际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
她冷冷地质问少年,道:
“没有“力”的地方,我会有危险吗?
那有“力”的地方,我又无法通过。
你傻吧!
弄这玩意!”
少年羞臊得要把头埋入书案底下,听着南乡的讥讽,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谩骂也是个体力活。
等南乡感觉累的时候,一扭身离开。
少年却不敢抬头,她怕鬼魅一样的南乡,在他抬头的刹那,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回他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早已无影无踪的南乡,哪有兴致跟他玩躲猫猫。
直到掌灯时分,南乡才一脸泪痕地回来。
少年忙不迭地起身相迎,笑得像个谄媚的小人,好像他已找到解决方法似的。
但,当他看到南乡忧伤的面容,又“嘎唧”把脸拉下来,陪着南乡一起沉默,就像两只受惊的羔羊。
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南乡也有点过意不去,勉强笑了一下,道:
“对不起。
我的话说重了。”
少年也跟着笑,非但不勉强,还很真诚。
“我难过,是因为我回了趟家乡。
什么都没了……
都没人认识我了……
我父母,连个土丘都没留下……
我问了很多人,却有很多说法……”
南乡开始哭,少年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南乡哭了一会儿,又说:
“我为芮州监卫,献祭了所有……
却落个……”
她又哭,就像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