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已微明,清晨来临。
昆韶和第一缕阳光一起到来。
少年赶忙从木榻上起身,要穿衣蹬鞋。
昆韶的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少年躺着。
但少年还是披着衣服,坐在木榻边沿上。
昆韶手里拿着一幅卷轴,后面跟着一位姑娘。
这姑娘姿色一般,但气质清纯,就好像个懵懂的小村姑,才洗净尘垢,敷上脂粉,穿上绫罗,眉梢眼角,还有掩盖不了的青涩与胆怯。
恍惚之间,少年觉得,这姑娘,他好像在哪见过。
昆韶进门说得第一句话就是:
“我都听说了”。
接着他叹息一声,“唉……”,便盘腿坐在蒲团上,边摊开卷轴,边愧疚地道:
“我发动所有关系,只查到了这个人,最近出现在埇原。”
少年伸头瞧时,正是那晚的白衣人。
但是,他却似瞧见了个“陌生”,只是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昆韶,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
好像听不懂,昆韶在说什么。
昆韶没理会,或者根本就没看他的表演,只是继续道:
“他叫西门白衣,是芮州监卫,传说中的三大影探之一。
天问境界巅峰,有传言他已了悟不系境界。
但因为逍遥惯了,不想披上侍卫的战衣,从而被困在军营里,所以,迟迟不愿破境。”
他说完,看向那姑娘,道:
“南乡,你说说。”
那姑娘从进门的那一刻,就跪在了门旁,双掌并列扶地,额头贴着掌背,腰下沉,臀翘起。
异常地恭谨、小心。
听见昆韶叫她,忙怯生生地抬起头道:
“就是这个人,奇奇怪怪的。
五天前,点名要听琴。
哪知他不守规矩,掀帘而入。
可见了我的面,又什么都没干,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抚琴,还在默默流泪。
后来,我回里屋睡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是他干的?”少年好似才明白过来昆韶的意思,故作讶异,问道。
“我查遍埇郡五县,只有他……”昆韶满脸的遗憾。
“那又如何?”少年万念俱灰似的,又仰躺在木榻上,生无可恋地道:
“我还敢与芮州监卫作对?
我等。
等我们家老祖回来,看他怎么说。”
“好!”
昆韶竟然高声地赞叹,能看出他是由衷而发,心中痛快。
他道:
“之前我还担心你,想了好多劝解你的办法,这下……
哈哈……
白费劲喽……”
“师父,我想睡会儿。”
少年并没有被他的情绪感染,还是有气无力的语气,心烦地恳求道。
“好好好……”昆韶能理解他的悲伤。
原本鲜活的村庄,一夕之间变成空空荡荡、凄凄凉凉的坟场。
是谁,也不能接受。
这只能寄希望于,能冲淡一切的时间。
“你睡吧。
我先走。”
昆韶说着,直接起了身,一脚跨过门槛,又回头道:
“中秋试剑才是你的重中之重。
这边,还有命馆,你想住哪里都行。
哦……
这个南乡留你这儿吧,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嗯。”
少年半死不活地答应着,却只是躺在木榻上,没有起身,就好似他意志消沉,心气全无,就等死去。
昆韶走了。
少年睡了。
南乡仍旧跪着。
少年赶了一夜的路程,他是真的睡着,连梦都没有。
南乡也是真的就这么跪着,一动不动,直至少年醒来。
“咦?”
少年看到南乡仍是那么个怪异的姿势,登时心生愧疚。
怎么把这茬忘记,该让她起来的呀。
心里又想,这姑娘也真是,还是混风月场的人呢,怎么这么古板。
“南乡,你快起来呀。”
他又是忙着自责又是忙着责备,但还是立刻招呼南乡。
哪知南乡并没有起来,只是抬起头,眼泪汪汪,可怜地道:
“求爷救命!”
少年一下愣住。
这是唱得哪出?
“求爷救命……”
南乡“呜呜……”哭起来。
哭得少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上前把南乡扶起来。
可能由于跪得时间太长,南乡的腿失去了知觉,根本无法站立,倒在少年怀里,身子还直往下坠。
少年只得把她抱起来,放到木榻上躺着。
自己坐在蒲团上,道:
“别哭,慢慢说,怎么救你。”
南乡抽抽搭搭地道:
“馆主大人说得对,也不对。”
她也正是在此对与不对之间,看到了昆韶与少年的缝隙。
这缝隙就是她生的希望。
好比在楔死的棺材里,露出能进入新鲜空气的那一道天光。
少年听到这句话,心里“噗通”一下,暗道:
“嗯?
怎么,这就有了线索。”
当下也不露声色,任由南乡自己去说。
南乡抹了一把眼泪,清清嗓子,道:
“我不知道馆主大人是故意说错,还是他真的不知道。
芮州监卫最大的秘密,不是有三大影探,而是有‘南、奥、西’三大影探营。
我属于南字营,我们营的职责是监察英州的‘有命花’,只报消息,不参与行动。
西门白衣说他是西字营的营总,那么,他就应该在柱州。
他是我姐夫……”
南乡说到这儿,少年眉头一动,才想起,他为什么会觉得南乡眼熟。
这南乡,与那西门白衣最后见到的红衣姑娘,竟有九分相似。
想来,那红衣姑娘,应该就是南乡的姐姐。
可南乡误会了,见少年眉毛微挑,以为他反感,自己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烂往事。
赶紧调转话题,道:
“这里面的事,说来话长,想必爷您没有兴趣,我直接捡紧要的说。
我姐夫说,自我姐死后,他一直在找我。
这次他是被要挟来的。
他听到我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来
他说,他没想到,我会加入影探营。
更没想到,我们姊妹俩,都会成为要挟他的工具。
他还说,我们南字营有内奸,我身上被施了符。
等他回来,就会有人解了我的符,他会带我离开……”
说到这儿,南乡又开始哭,哭着又说:
“等馆主大人找到我……我就知道,我姐夫回不来了……
你从老渠柳来,见到我姐夫了吗?”
她问过之后,不等少年回答,自己就给出了答案:
“你不会见到他,你若见到了他,也没机会在这里坐着,恐怕尸体都已冰凉。”
少年倒是被她问得心里一紧,琢磨要不要告诉她,她的姐夫就是被自己所杀。
犹豫之间,南乡已自问自答,少年的心又松弛下来:
等等再说吧。
不过,更让少年心情起伏的是关于九地符。
他又是失望,又是欣慰。
失望的是,他以为找到了泄露九地符的人。
欣慰的是,没有证据证明昆韶与雁哈哈与此事有关。
也许,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会的,就不许别人会?
九地符阵是符阵之源,也就是说是最基本的符阵,未经过演化,也未经过改动。
那么,只要学过符阵的人,应该都懂。
这样想,少年心里会好受许多。
就是在如此的自我安慰之下,少年还是不断地提醒自己、警告自己,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不能再轻易显露自己所知、所学。
至于这以符控制心神与生命,少年只听说过小荷身中的“不上岸印”,被师甫以名剑白月光强行剜去。
不知道小荷当时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进入女娲陨落地,心头血上缠绕的女娲气息,少年也觉着它似乎是符一样的东西。
好在,受到自卑与攀比的双重心理驱使,被自己给扔了出去。
其它,烙印在身体发肤之上的符印之类,那就是些不入流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南乡被下的是什么符。
想到这儿,便问道:
“西门白衣是怎么知道你被下了符?”
“这我不知道。
但他见了我,就扒开我的衣服,拿着铜镜照给我看,那符就在背脊上。”
南乡说着,坐起来,宽衣解带,又扭转上身,把背部给少年看。
果然在背脊的命门穴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紫黑色的符印。
少年离得近些,仔细观看那符的纹路,再用遁甲符去一笔一笔解构,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他拿起笔,顺手在纸上,就把这个符画了下来。
这是个用“艮、任、芮、癸”简单叠加的取象符。
想了解它的作用,还得靠昆韶那句话“试试不就知道”。
少年又在纸上画了个乙符,窝成团,攥在左手心,再用右手食指去戳那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