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韶为此,可谓煞费苦心,真是从根上就开始雕琢。
他设想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大约二十年前,在老渠柳诞下一个生具异象的男婴,被柳银环送给昆韶,而对其父母宣称,其已夭折。
昆韶把这个男婴收为关门弟子,并一直密养在女贞别院,单独教导。
如今,男婴已长大成人,取名柳少年。
将在正式行过拜师之礼后,参加每三年一次的埇郡中秋试剑。
眼下,整个埇郡的“有命花”,都已知道,昆韶用二十年的时间,栽培了个徒弟,即将入世。
“记得噢。”
昆韶耐心地叮嘱少年道:
“你我是老相识,只是你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还有,女贞别院就紧挨在这乐游客栈的背后,与乐游客栈的后院一墙之隔。
这女贞别院,是一座极不起眼的隐秘花园,围墙高企,平日里锁门闭户,从外面看,都会以为,这就是乐游客栈的后院。
那是我静心读书的所在,除了我,连丫鬟仆人,都没人进去过。
走吧,我带你熟悉熟悉。”
这乐游客栈布局别致,构造精巧,有廊巷曲折,勾连交通。
客栈喧嚣如昼,两人却走在清净的回廊,有蛐蛐做伴,有月色盯梢。
如此闹中取静,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在闲庭信步之间,自是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走过灯火通明的前三进院落,来到后院的一间小房子前。
房门未锁,推门进去。
小房子空空荡荡,只在后墙上,又有一道门。
一看就能明白,这个房子,就是为遮蔽这道门而建。
推开门,便看到满园的女贞。
在月光下,深蓝黑色的女贞子,仿佛是歇息的精灵。
少年不由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沉重的声音,会惊吓了它们的梦乡。
静谧的花园里,有孤独的房屋。
房屋的门窗都敞开着,任凭文静的月光和调皮的晚风,飘来跳去地捉迷藏。
屋内没有夹墙,只有顶天立地的书架,一架一架,比肩而立。
书架上,熙熙攘攘地拥挤着卷轴、书籍。
正对门的地方摆放着条案,上面有烛台和堆放的书籍,后面有蒲团与木榻。
极其简陋,极其书香,极其幽静。
“感受一下吧。”
昆韶边拿出火折子点燃蜡烛,边引导少年,跟他一起盘坐在蒲团上,打趣道:
“这就是你生活二十年的地方。”
少年不知为何,脸“咻”地红了,低声道:
“我不配。”
这让昆韶好意外,忙问道:
“怎么?
嫌弃这里简陋?”
“不是,不是……”
少年知道昆韶误会,忙不迭地解释,道:
“我要是在这生活了二十年,我的学问该像大海一样渊博,可……”
原来如此。
昆韶心安下来,反而又去宽慰少年,道:
“这你不必介怀。
反正你也不爱说话,谁又能知你深浅。
你只要在中秋试剑上打赢武试就行,文试和察举不须你考虑。”
他见少年仍是红着脸,默不作声,以为他还有疑虑,便问道:
“哪里还不妥,你直说,在这埇郡地界,我还是有点能量的。”
少年见他又误会了,始终跟自己不在一条弦上,也只好直说,道:
“师父,我只是在想,该如何报答您。”
这话说出来,感动得昆韶眼泪都快流出来,心里直骂柳银环太耿直、粗糙、不识人:
这哪是个木讷的孩子,这心灵分明透若水晶啊。
“唉……”
昆韶感慨地悠悠长叹,道:
“有你这话,我已知足。
我的家族,在这离域,也是排在前几位的名门望族,我又是嫡系幼子。
我想要的,哪曾遭遇过拒绝。
我又哪里需要你的报答呢。
你又有什么,可以报答我?
若你有心,有朝一日,打碎星辰试剑,我想看看这离域之外的天。
这离域好闷。”
昆韶的情绪深陷在感动,和对天外的臆想中。
少年很好奇他说的“星辰试剑”。
心中悄悄嘀咕,听他的意思,是不是打碎这“星辰试剑”,自己就可以冲出离域,重返天域?
少年好想问个明白,但又直觉这不是该问的时候。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好高骛远是学习大忌。
少年开口请教,问的题目,虽无关紧要,却是眼前最迷惑的事。
他心虔意诚,恳请解惑,道:
“师父,能帮我确定一下,我的境界吗?”
“怎么?”作为老师,最有成就感的时刻,莫过于有人求教之时。
听出少年的迷惑,昆韶顿时跃出感动氛围,犹如鸡血上头一般,道:
“我昨天去老渠柳寻你,却连庄口都没摸到。
是你闹得鬼吧。
我也听说了你的战绩,那可算是辉煌啊。
要不是以我的身份,不适合出入雁过山庄。
再者,还要顾忌你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然,我当时就要去雁过山庄见见你。
你这才开蒙几天呀。
怎么?
境界不应该是‘东篱’吗?”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反问。
只是在两只眼眸里,各安放一座灿烂星空。
在身后,立下四位头扎黄巾、身披金甲的勇士,各个金光如雾,氤氲蒸腾。
“这……”
昆韶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煌煌壮丽的名剑,惊愕得再也说不出话。
少年收起名剑。
昆韶却仍沉浸在震惊中,他觉着自己这一代名师,今日才算真正开了眼界,有了见识。
“师父……师父……”少年轻声呼唤昆韶。
昆韶才反过劲来,微微闭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也才想起少年的疑惑。
他绞尽脑汁,尽量周全,还是觉得如果要判断境界,只能从最基础的角度出发。
于是,他以问代答,道:
“有没有一变?
如果没有一变,就是‘云起’境界,不论你有多么强大。”
这并不是少年想要的答案。
少年想知道的是,自己到底是在以天域的方式修行,还是以离域的方式修行。
自己以后,有没有机会可以一变,二变,甚至再变。
显然,这些已超越昆韶的认知范畴。
然而,在这离域,在修行水平如此低下的地方,除了昆韶,少年还能跟谁探讨呢。
少年决定把天域的修行方式,介绍给昆韶听,再让他帮自己分析分析。
“先悟修剑种,使剑种与身合、与心合,再以剑种寻龙。”
昆韶听完少年的解说,反反复复,喃喃自语着这句话,着魔一般,不能自拔。
少年有点担心。
要知道,凡是老学究,心中对自己的学问都有些执念,容不得不同的观念,尤其是对立的看法。
正当少年焦虑得忧心忡忡之际,却见昆韶面上露出喜色。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如梦初醒似的,道:
“我终于知道,我为何会被卡在‘东篱’境界。
卡我的不是这天地,也不是我的飞雪剑种,更不是我的天赋,而是我的心。
我的心被我渊博的学问囚禁,我的境界也囿于其中。
飞雪剑种是我家学传承,我自幼熟知,不知不觉中,已然有所领悟。
就如你所说,我即是先修习的名剑飞雪,接着就该以剑寻龙。
而我却仍抱着死板的套路,撇下‘飞雪’,固执地以身寻龙,焉能得逞。
如今认知已突破,再也没有谁,能卡住我的境界。”
他说完,神秘的一笑,往外一指。
少年顺势看去,月光下,大雪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