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哈哈的用意,在于探听消息。
脚力们跟着“有命花”、行商、镖局等走南闯北,客栈就是他们喝酒、吹牛以舒解疲乏,以慰藉寂寞与思念的乐园。
喝了酒,嘴就没有把门的,喝到兴头上,不管什么话什么事,都往外说,百无禁忌。
亲眼所见的也好,道听途说的也罢,只要是从他们酒醉的嘴里说出来,都是那么曲折离奇,引人入胜,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不忍离去。
但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真假难辨。
夸大其词都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最怕的就是以讹传讹,到最后成了个南辕北辙,黑白颠倒,是非错位。
在茶馆酒肆里打探消息,要有个去伪存真的能力,要有个听风辨影的本领,要有能在泥沙俱下的碎石滩中,一杆挑出无瑕美玉的手段。
雁哈哈就有这份自信。
可现实,很打脸。
他本以为,脚力们吹牛的重点,肯定是小命大人的火并案、少年的白幡、雁过山庄的流水席这三件扯风的事。
哪知不然。
这些事,都是哩曲小调,不值一提,他们提的是场大戏。
是场法阵与法阵的冲撞,“不系”与“不系”的对决。
这场大戏,就是发生在禽州地界的一起大劫案。
被劫走了什么,不知道,交战双方是谁,不好说。
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两点:
一是看到了英州侍卫的法阵“烽火连三月”,和芮州监卫的法阵“请君入瓮”。
二是看到了两道不系境界的剑光在漫天缠斗。
这两样,都是不世出的神奇景象。
有的人,穷其一生,都不见得能看到一样。
尤其是“不系”之间的对决,好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也就被脚力们吹嘘得天花乱坠。
有的说,剑光如垂天之云。
有的说,剑光如流星赶月。
还有的说,剑光如瀑布倾泻,大河奔流。
更有的说,剑光如线,如双色光球,如一色光球,如爆炸的烟火,充斥苍穹。
“这真是日月同辉呀!”有脚力感慨,道:
“天上剑气纵横,地上战马嘶鸣,好一场大戏,精彩纷呈地开场。”
那位就纠正他,反问道:
“不是已经落幕,怎么能是才开场?”
而感慨的那位,却笑而不语,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又连声赞道:
“这饮不尽的苦啊……”
雁哈哈冲雁明乐使个眼色。
雁明乐会意,起身来到那感慨的脚力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这边有好酒好菜,可否荣请阁下移步?”
说着,用手一指,自己桌上并未动筷的,新奇又丰富的菜品。
那感慨的脚力,瞥了一眼,顿时来了兴趣,却并不独享,而是大声回道:
“好啊!
哥几个,有爷想听故事!
来吧……”
听他这一招呼,“呼啦啦”十几个都站了起来,跟着他就往雁哈哈桌上凑。
少年赶紧起身让座,可还是不够坐。
雁明乐到底世事洞明,立即叫来跑堂的小厮,又拼上两张八仙桌,才勉强挤下。
就那,还有几位是站着的。
雁明乐忙活起来,又是加菜,又是加酒。
正是那句:好酒好菜,给爷走起来,反正,爷不用付钱。
少年正要随便找个座位坐下,乱糟糟地,就有个面生的小厮,来至他跟前,塞给他一纸便签。
便签上的字迹少年太熟悉了,肯定出自老祖柳银环之手,跟那本修行笔记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便签的抬头是“弟”,落款是“兄”,日期就是少年醉酒的第二天。
内容只有寥寥八个字:听从吾师!切记,切记!
少年看完便签,抬头看向小厮。
小厮立即作出一个“有请”的手势。
少年想要跟雁哈哈或者雁明乐说一声,但见他俩忙忙碌碌,又是招呼,又是询问,不亦乐乎,也就不好打扰。
就想,自己去去就回,不妨碍他们的正事也罢。
小厮把少年带到大堂隔壁的一个包间,便退出去,把门关上,并守在门口。
包间里有一个和雁哈哈一样老的白发白须的老者。
少年上前见礼。
老者迎上前,双手扶住,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和蔼地道:
“我是昆韶,想收你为我的第四名入室弟子,也是关门弟子,你可愿意。”
少年不敢怠慢,“噗通”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口称:
“弟子柳少年,拜见师父。”
昆韶弯腰扶他起来,道:
“不必多礼。
这里只有你我师徒二人,可要随和些。
这些个磕头啊,等到拜师仪式上,少不得你的。”
他说着,就拉少年一起坐下。
少年可不敢坐,而是,把桌上的茶杯盖碗,收拾停当,又跪倒给师父奉了一杯茶,才恭敬地站在一边。
柳银环给昆韶介绍的时候,就直言,这乡野少年,不懂规矩,人又天生木讷腼腆,冒犯之处,让昆韶一定包涵包涵。
哪知,少年上来这一顿操作,虽然不太标准,礼仪动作、言语也不到位,但大面上也就过得去了。
昆韶很是高兴。
拉着少年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少年顺势坐下。
这要再不坐,就是不懂礼,是辜负。
对长辈的礼节,主打的就是个“顺从”。
昆韶却从雁哈哈聊起,道:
“我收雁哈哈为入室弟子时,就放过话,资质不如他的,一概不收。
你知道,后来我有多少后悔吗?”
他如雁哈哈一样大笑,似乎在模仿雁哈哈以自嘲,道:
“没想到,这一拉就是百年,我竟没能再收到徒弟。
我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
这下好了。
收你之后啊,也就了却了我的收徒念想,我也没那个福分,再遇到个比你资质更高的……
你就给我关门吧。”
这些即是玩笑话,也是垫场话,更是让少年放松的实在话。
接着,他才入了正题。
离域的管制严厉,不论哪个人都要有来有去,对待“有命花”的官员们,更是要求做到知根知底。
如少年这种,若是一直待在“有命挣”里,找个机会,顶替个死去之人的名头,也能将就。
若是想进入“有命花”地行列,必须要有个清清白白,禁得起查验的出身。
柳银环来找昆韶,就是要为少年解决这个问题。
对昆韶来讲,这是芝麻粒般的小事。
他感兴趣的,是少年“一语点化不系舟”。
昆韶比他的前三个弟子,也就大个十来岁。
在一百多岁的老人之间,这十来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昆韶一直都是东篱境界,比不上他的任何一位弟子。
虽说他是离域公认的一代名师,没人在乎他的修为,但他也有个“不系”梦。
只要是修行者,谁又没有这样的梦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