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哈哈的师父住在埇上村。
顾名思义,埇上村在埇原之上。
埇原是老渠北岸的一片狭长高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老渠的北堤,就是埇原往东、往西的双向延伸。
埇原六十里,
烟柳披晚霞。
埇原之美有三,一曰渠中水,二曰堤上柳,三曰天边霞。
水汽氤氲,烟柳披霞,这是个令人流连忘返、不酒自醉的所在。
不系之境,可以御剑如虹。
天问之境,可以脚底生风。
雁哈哈是云起之境,只能坐车。
他拉着少年一起,坐上马车,前往埇原。
郎中雁明乐做车夫。
少年很是过意不去,奈何自己并不会赶车。
雁过山庄的年轻人都在忙碌,只有雁明乐这个辈分高、年龄大老头子,无所事事。
看来,赶车一职,非他莫属。
马车顺着老渠岸边往东,经过明明存在、也要路过,却偏偏看不到、也感觉不到的老渠柳,一直往东。
雁哈哈的师父,是埇郡命馆馆主,“司命从”品阶,掌握着整个埇郡的修行资源,位高权重。
连“司命”品阶的郡守,也要卖他几分薄面。
他和郡守、郡侍卫统领一起,同为埇郡最有权势的三个人。
马车走了一天,才登上埇原。
只要再走半个时辰,二十多里地,就可到达埇郡命馆。
雁哈哈却止住了马车,带着少年与雁明乐去投宿住店。
乐游客栈是家三跨四进的大客栈。
临街的一排,是十几间相连的三层楼房。
后院很大,足够牲口歇息喂养,车辆、货物停放。
三人的马车一到这乐游客栈门口,就有小厮迎上来。
在确认三人是要住店之后,小厮即行接管马车,并发放手牌。
三人凭手牌入住、用餐、结算、提车,十分方便快捷。
“哈哈……
这是我师父制定的规矩。”
雁哈哈把手牌亮给少年看,显摆似地笑道。
能看出来,他非常崇拜他的师父,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幼儿崇拜父亲的感觉。
雁哈哈大方地开了三间上房,却非要在临街的二楼大堂用餐。
他对跑堂的小厮解释道:
“年龄大了,平时太孤寂,出来不就是凑个热闹嘛。”
这话没毛病。
跑堂的小厮也不含糊,很顺利地,带他们坐到大堂最中央的一桌,还美其名曰地解释道:
“老爷子,这里啊,谁说话,您老都能听到。”
就是这位置因为太吵,不到万不得已,没人往这坐,找起来才这么容易。
若是想找清净一点的、或者能临窗观景的座位,这个时辰,还真不太好找。
雁哈哈很是满意。
又吩咐小厮上酒菜。
菜要新鲜的拿手菜,一定要品种多数量少,够吃就行,不能浪费。
酒要老渠柳的陈年苦酿,一定不能有一丝丝苦意的那种。
少年记得柳银环曾给他说,这小麦苦酿的秘方已经失传,而且是因为“有命花”禁止“有命挣”酿酒造成的。
可这里居然公开售卖,不由大惑不解,脸上露出不对劲的表情。
雁哈哈看见,忙问他哪里不妥。
他生性木讷实诚,不懂藏着掖着,便直言心中迷惑。
“哈哈……”雁哈哈赞许地大笑道:
“你果然心细如发。
柳银环说得没有错。
但是,‘有命花’只是禁止‘有命挣’酿酒,又没有禁止‘有命花’酿酒。”
“嗯?”少年更糊涂了,这绕口令一样,谁能听得懂、弄得通呀。
雁哈哈进一步解释,道:
“这乐游客栈是我师父,埇郡命馆馆主昆韶开的。
我师父可是‘司命从’品阶的‘有命花’,他当然可以酿酒。”
说到这里,雁哈哈又“哈哈……”大笑,神经兮兮地道:
“我给你透漏一点柳银环的小秘密。
我和柳银环,还有我兄长都是我师父的第一批传道弟子,也是第一批入门弟子。
在我师父打算收第一批入室弟子的时候,他只看上了我的兄长,并没有看上柳银环。
柳银环就把这小麦苦酿的酿造秘方献给了我师父。
我师父,才把他和我兄长一起,收为第一批入室弟子。
我呀,有时候在想,若没有这小麦苦酿的秘方,我师父现在都不会收下柳银环。
唉……
哪知柳银环都‘不系’了,我还是个‘云起’。
这造化无常、世事弄人啊。
高明如我师父,也无能看透。”
少年见雁哈哈言语之间,对他的师父异常推崇,以为他师父的境界一定很高,但又记得这离域七大“不系”,并没有在埇郡的呀。
于是,他好奇地问道:
“不知这位司命从大人,是什么境界?”
“哈哈……”雁哈哈大笑,很开心的样子,道:
“境界?
哈哈……
他还不如我,只是个‘东篱’。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代名师啊。
俗话说,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父。
能看清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就想,自己应该是能做到,而看不清吧。
“哈哈……“雁哈哈又幸灾乐祸起来,笑道:
“这次呀,我倒要问问师父,是他眼光不行,还是教导无方。
他看不上的柳银环,已经登上不系之舟。
而他看重的我,却还是个‘云起’。
想我雁哈哈,少年得志,惊才绝艳,凭借雁回法阵,一举成名。
也因此,赢得我师父他老人家的青睐,成为他老人家的第三名,也是最后一名入室弟子。
实在没想到,这雁回法阵竟是我的巅峰,更是巅峰上,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从此,我坠入黑暗,一百余年。
昔日少年郎,风华绝代,蹉跎而过百年的岁月,我却已泯然众人。”
说着,他竟有些黯然神伤。
依他这开朗爱笑的性格,本该无所挂牵。
只是,
逢人不说人间事,
便是人间无事人。
然而,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无论你怎么开朗,怎么想得开,若一直在你的伤口里游弋,早晚会有那么一下,让你感觉,承受不住地刺痛。
聊天聊到这个份上,已不能继续,必须换转话题。
少年先自微笑起来,打趣道:
“带着我们大老远跑来住店,你不会是,专门来照顾恩师生意的吧?”
“哈哈……”雁哈哈闻言,顿时走出了伤感,抛弃了感慨,笑道:
“我师父有的是钱,还要我照顾?
实话告诉你,我们在这吃住,是不用付钱的。
这待遇,是只有我们师兄弟三人,才有的喔。
哈哈……”
“那为什么,不换个舒坦点地方吃?”这也是少年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这里是大堂,就是一般的行商,即使不开上房,也会找个包间吃饭,而不会在这里。
这里是脚力或者麦客之流吃饭的场所,酸臭的馊汗味,能让所有的美食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