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牧右腿猛一用力,化一道血影,连同少年和他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甫在半个“暗七星?狐媚”的心神攻击之下,大脑瞬间空白,无知无觉,跌倒在地。
当他恢复知觉,睁开眼睛时,已身在后山白月洞。
妮、五儿、小荷、六合将军们,还有那只乌棕色陶盆,圈圈围在他的身边。
师甫坐起身,脸色灰白,精神沮丧。
但能看出来,他在强打精神。
等到能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意时,才故作轻松地挥挥手,道:
“你们都回吧。
我想跟五儿聊聊天。”
妮想说什么,被小荷拉住。
妮的少年没了,家没了,房子没了,小门派没了……
她整个人就像根稻草,被小荷拖曳着,飘飘地去往人族大军的营地。
小荷的人族皇殿也没了。
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住进兵营。
师甫拉着五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面前。
看着这个风华绝代的佳人,短短几个时辰,竟溘然老去,已是白发苍苍,面似靴皮。
师甫禁不住老泪纵横,仰天长啸,哭骂道:
“这天杀的域外天皇呀!”
五儿在少女时代的劲头,像极了现在的妮,师甫就好比她的少年。
她的追求,也和妮一样,做个贤妻良母,管着一日三餐,对修行没有想法,也没有追求。
当初师甫和五儿联手打开女娲陨落地,五儿是死活不愿进去的,可又没能耐得住师甫的软磨硬泡。
师甫又是发誓又是许愿,还甜言蜜语地描绘了双宿双飞、联袂江湖的浪漫图卷,五儿才勉强答应。
“为什么?”五儿虽心如死灰,但提起这段往事,她还是想知道原因。
师甫要尽快鼓励五儿振作起来,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们去做。
这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规划好的事,早就该做。
然而,五儿与域外天皇一战回来,性情大变。
与师甫再也不是卿卿我我、无话不谈的情侣,反而形同陌路,似敌非友。
所有的准备只能被迫搁置。
现在机会来了,师甫不能错过。
而争取五儿配合的唯一方法,就是据实相告。
然后,听天由命。
曾经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被岁月的巨浪,摧枯拉朽地拍成碎沫。
在湿润润的人生彼岸,只有真实,才是最深情诚挚地告白。
“是钓叟。”
师甫心平如镜,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那故事里的人,也已被经历洗刷得苍白模糊,没有了喜悦,也没有了悲伤,寂寞如雪。
他淡淡地道:
“都是钓叟的安排。
他推测出女娲陨落地要出名剑‘火凤凰’,也找到了最适合修炼‘火凤凰’的你。
他安排你我见面,安排你我打开女娲陨落地……”
“为什么?”
五儿得知,自己最最美好的往事,居然是被一只大手,拨弄出的一场戏,不由惨笑。
从别后,
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刻骨铭心,竟然真是个梦。
师甫明白,让五儿接受,需要个过程。
但看到五儿殇情的形容,还是忍不住又是疼爱怜惜,又是在心底泛起欣喜。
怜惜自己心爱的人伤心憔悴,以至于奄奄一息。
欣喜的是,五儿到底还是那个深深爱着他的人。
师甫不想五儿沉浸在悲伤里,就不给她留自怨自艾的时间,立即把话接过来,继续深入下去,道:
“因为我的名剑‘白月光’跟你的名剑‘火凤凰’,可以双修炼制‘冰魄凤凰’。”
“冰魄凤凰?”
五儿果然被吸引。
师甫趁热打铁,详细解释,道:
“对!
以冰魄凤凰为阵枢,以八阵图为阵基,融合画地为牢法阵与螳臂当车法阵,就可以结成乞活战阵。
乞活战阵威力极大,可以轻松碾压域外之族的百花杀战阵!
虽然表面上看,我们人族与域外之族这百年的战争,是在域外天皇和天选之子之间展开。
实际上,是人族屈服于百花杀战阵,迫不得已而为之。
域外之族的规模,远远小于人族,这种蚕食的方式,能以几乎等于零的伤亡代价,取得最大的利益。
否则,人族大军有螳臂当车法阵,有画地为牢法阵,有六合护族战阵,还有几十倍于域外之族的人口,硬拼倒最后,九成九的几率,是两败俱伤,两族同灭,没有赢家。
所以,这种方式,能为域外之族接受。
而对拥有广袤土地的人族来说,这种以空间换时间的方式,能延缓彻底失败的到来。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希望能用不断舍弃的一片又一片大陆,暂时满足域外之族贪婪凶残的杀戮欲望,拖住域外之族本该狂飙的杀戮步伐,直到人族找到打败百花杀战阵的方法。
或者,两败俱伤,彻底灭亡。”
“这个方法就是我?”
五儿不敢置信。
没想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代天选之子那么简单,还是人族生死存亡的关键。
已往的日子里,真是妄自菲薄了。
“嗯!”
师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看着五儿的注意力被成功抓住,欣慰不少。
可仅仅过了很短暂很短暂的时间,五儿就重又走进悲伤里,而且更甚。
她扑在师甫的怀中,放声痛苦,不断用手掌,拍打师甫的胸膛,把羞辱与懦弱,恼恨与悔恨,一股脑放逐,再也没有顾忌,再也没有两难地抉择。
她哭道: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不问我,与域外天皇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不像个男人一样,打我,骂我,管着我,帮着我!
为什么!
你要让我无依无靠……
为什么……”
师甫就像岸边千百年来从不改变的礁石,任凭风吹浪打,时光雕琢,依然故我。
他所能做的,除了依然故我,还能有什么呢!
五儿需要发泄。
那就让她发泄。
虽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但总会有云收雾散,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时刻。
最难风雨故人来。
师甫是五儿最典型也最渴盼的故人。
五儿不再拍打师甫,哭声也渐渐变成呜咽,变成抽泣,直至轻轻抬起脸,漠然地问道:
“既然一切都是安排,那说到底,你从未真心爱过我?”
“爱!
从见你第一面,一直到现在,都爱!
从未改变!”
这可能是师甫有生以来,说得最认真的一次。
他满满的真诚,把五儿包裹,淹没。
鸡皮鹤发的五儿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又像个少女一样娇羞。
师甫把她轻轻揽进怀里,柔柔地道:
“你与域外天皇一战回来,杀了护卫圣女,与我避而不见,我非常震惊,也非常伤心!
我去质问钓叟,质问他为何要毁了我的爱情!
钓叟没有回答我。
只是请求我给他点时间,等他再入诸无境界,立即就去,再杀域外天皇……”
但往事,如午夜的鬼火,闪烁不定,没有谁,能捕捉到全部的事实。
眼前人,也俱是二十年前的局中人,更是谁也无法,窥得全貌。
虽然如此,还是可以把每个人的叙述编织,那条最顺滑、和谐、美丽的麻花辫,就一定是真相。
九天大陆曾是天域最繁华的大陆,原来的人族皇殿就坐落于此,也是人族割让给域外之族的第一块大陆。
以前的人族皇殿,规模宏达,就像一座城池,宫墙万仞,殿宇如云。
现在,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断壁残垣,还被域外之族戏谑地称为“古殿遗迹”,已志纪念与嘲讽。
那些坑坑洼洼的土地,以前生长着祖皇手植柏。
那些方方正正的平台,以前坐着威武的铜狮子。
那些破落围栏的中间,以前立着日晷和嘉量。
那些仍然高耸的石柱,以前顶着神俊的朝天犼……
既然搬离九天大陆,是人族不得不的选择,那迁往哪里,就是最先要解决的问题。
除去九天大陆,天域还有七块面积与之不相上下的大陆,但人族都舍弃不用,偏偏看上圣女大陆这块规模稍小的地方。
表面原因很简单,圣女大陆是人族之母娲皇的安息地,这也是这块大陆名称的由来。
人从还在襁褓中就晓得,委屈了,受伤了,要去母亲的怀里寻求安慰、舔舐伤口。
人族也一样。
而背后的原因,就是那个个传说。
传说圣女大陆蕴藏着,被称为“守护神力”的恐怖而又莫测的力量。
任何企图伤害人族的念头,都为被连根掘起剿灭。
对人族不轨的行为,更是圣女大陆的禁忌。
有人认为,这守护神力至今依然在,域外天皇金身的烟消云散,藤将军的剥皮凌迟,老皇的撕面毁容,都让这个传说越来越真实。
也有人认为,这守护神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谣传,是人族的臆想,女娲陨落地的消失,天皇太子囚禁老皇,都没见到守护神力出现,即使有,要它又有何用。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但百年前的那个人族的十字路口,确实把“守护神力”当做选择的决定性依据。
那次“迁殿”,仓惶狼狈,就是一次拖家带口的逃亡。
人族的凄凄惨惨、和故土难离,化作带走一切的不竭动力,甚至土壤,甚至溪水,都恨不得打捆装车,运到码头,再整齐地码在远行的巨帆航船里。
带走,带走,能带走的都带走。
祖宗的遗产,一星细密都不能留给外族!
这一次“迁殿”用了三年。
域外之族接手的九天大陆,一片狼藉糜烂,而荒芜统治了犄角旮旯,还要四处蔓延。
这不正像对人族发动侵吞战争的域外之族吗。
域外之族人丁单薄,虽然繁殖能力跟也很强悍,但想赶超人族,那需要一代又一代,长久稳定且繁荣的生活环境,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就能达到。
人族留下了没有烟火的九天大陆,域外之族倒也不介意,他们那寥寥的人口,实在装不满这辽阔的土地。
索性,这九天大陆,就留作域外天皇与天选之子的决斗场。
毕竟,人族与域外天皇的第一战就在这里。
那时的人族之皇,是个果敢的人,与域外天皇,商定彩头,签订战书,撂笔就战。
在这九天大陆,在这古殿遗迹的上空,把人族的命运,押上历史的赌盘。
不能责备那一代人皇的莽撞与冒险。
那时,人族最强的六合护族战阵,刚刚惨败于域外之族的百花杀战阵之下。
所幸还有螳臂当车法阵,拼死冲破包围圈,护着人族大军侥幸逃脱,避免了被剿杀的凄惨下场。
但人族大军的士气也陷入低迷状态,毫无战意。
若勉强再战,无异于将人族大军赤手空拳的,暴露在域外之族的屠刀之下。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跑到什么时候?
跑到能打得过为止;或者,跑到无地可跑为止;或者,跑到跑不动为止……
五儿将与域外天皇一战之时,人族只拥有“圣女”和“祖皇”两块稍小的大陆,即将无地可跑。
五儿虽然有着逆天的修行天赋,也在女娲陨落地,顺利地悟出名剑“火凤凰”,但仍无力与域外天皇一战。
人族已经着手腾空祖皇大陆。
而民间茶前饭后的谈资,只是五儿能否在域外天皇手底下,逃得一命。
那么美,死了,可惜了。
五儿的美,旷世绝伦,不是小荷之流所能比拟,而妮并不美。
那是个鲜花含露、朝日鲜明的早晨。
五儿被紧张与忐忑囚禁了温柔与笑容,精致的俏脸也仅剩严肃与僵硬。
可是,美的人,怎么都美,比如西子捧心,比如玉环的肥,比如飞燕的瘦……
五儿可以端庄的美,可以优雅的美,可以温柔的美,可以妖冶的美,当然也可以冷冰冰的美。
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并存,女汉子与小娇娘共生。
在五儿最美的年华,在最破烂荒凉的古殿遗迹,在她冷得像一座冰山的时刻,她见到了域外天皇。
从天空深处,顺着朝阳鲜亮的光线,飞来一顶神辇,就像一艘华贵雍容的花船,五彩缤纷,顺风顺水地驶来。
神辇如一座具体而微的宫殿,灿灿的金光闪烁,圆圆的光轮在神辇背后,瑞彩氤氲。
域外天皇速度太快。
五儿没能看清,他是如何地走出神辇。
只觉着,他本就站在神辇前,从未曾移动过一般。
域外天皇身形高大、体形壮硕,深红色斗篷既罩住了全身,又罩住了头脸。
五儿敏锐地觉察到,他看见自己的一刹那,整个人呆愣当场。
也在同一个一刹那,五儿感觉到强烈的窒息,如潮水,把自己紧紧包围,就像大火裹住了冰坨。
火蛇疯狂地爬行,在五儿的每一寸感受。
包括最神圣的,五儿自己平时都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包括胸腔里面的,五儿自己都摸不到的,心头上尖尖的寻寻觅觅。
五儿又羞又急又燥,她祈求,在她身后不远的护卫圣女,能出手帮帮她。
但终不能够。
护卫圣女不能参战,她的职责是守卫天选之子的后背,保证天选之子不会受到偷袭。
在五儿的护卫圣女看来,五儿已经与域外天皇交手,她警惕地感知着周围,不放过一丝异样的动静。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护卫圣女承认,自己被吓到。
被吓到惊慌失措,又羞愤又恐惧,逃之夭夭,逃进一个半人高的土坑,找个角落,把身体藏进草丛。
域外天皇并不是一上来,就对五儿出招。
而是先抬手解开,盘在咽喉处的,深红色斗篷的系带。
再一抖肩,把斗篷甩进神辇里面。
他只穿了一件斗篷。
现在,已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与天地力量的交连沟通,妥妥地进入战斗状态。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反而又短又粗,又肥有胖。
他没有脖子,头和肩囫囵地连在一起,圆圆的身体,磨盘似的丑陋。
平日里,他总是严密地紧裹斗篷,悬空站着。
斗篷下摆很长,直垂到地面,假造了一个魁梧高大的形象。
他的皮肤是脏兮兮的土黄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暗金色凸起。
他的眼睛暴突,似要弹射出眼眶。
嘴巴阔大,嘴角接连耳廓的下缘。
是个蟾蜍一样的容貌。
域外天皇的名剑血影,是根直挺挺地棒槌,尺把长,鹅卵粗,密布着肉瘤一样的疙瘩。
棒槌的顶端,有婴儿的脑袋般大小,血红艳艳,热气腾腾,头角峥嵘,怒吼向天。
名剑血影悬在域外天皇身前,就像悬着一朵炽热的、含苞待放的菡萏。
那菡萏上,时时有殷红的火苗窜出,一闪而逝,似逃逸的精灵。
但教为菡萏,
不愿作芙蓉。
菡萏未开好,
含葩似阿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