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开始在妮的心里不可抑制地疯长。
少年突然问她,道:
“女娲社稷图还记得吗?”
妮点点头。
又觉着少年问得莫名其妙,还包含有隐秘、提醒,或者欲言又止的成分,便反问道:
“怎么了?”
“我有不祥的预感。”少年轻声轻语,还伴着偷偷地吐气,仿佛不敢畅快地呼吸,压抑着,生怕动静大了,会触发不祥降临。
又是预感,师甫预感他要走了,少年预感会有不祥降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难道是,跟式盘一起待得太久的缘故?
少年神情低落,默默地抱着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走向山下,走向山下那口不是池塘的小池塘。
月光下,少年又走成了一幅画。
“这是怎么了?”
少年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刻在了妮的心里,包括鬓角地飞扬和衣袂地飘动。
妮的疑惑,还要等到明天才能开解。
她也才会知道,这竟是少年留给她的最后的记忆。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朝阳鲜亮。
甲胄在身的小荷,英姿飒爽,少了一分楚楚可怜,少了一分妖娆妩媚,多了一分英气逼人,多了一分沉稳坚毅。
跟她比起来,妮就是个乡野村姑。
但妮喜欢自己的样子。
她喜欢朴素,她喜欢草根,她喜欢烟尘缭绕的灶台。
她喜欢简单乏味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的生活。
她觉着这样真实,就像她拉着少年的手,有血有肉有温度。
六合将军带着将士把烟波池层层叠叠包围起来。
这一定是螳臂当车法阵,防备着任何变故的发生。
重点防备的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老牧。
没有人族皇殿那神秘的力量加持,所有人都异常紧张。
把老牧驾临,硬生生弄得像阎王现世一样。
妮猜少年一定和往常一样,呆呆地坐在塘边,像块石像。
那狐狸一样的小黄狗,也一定在塘里翻出大片大片的水花,这个时辰,它还捉不到鱼。
说实话,它捉鱼的技巧,真的很拙劣。
妮开始担心少年,但她又去不了少年的身边。
即使守卫将士让她过去,她也不会去。
万一有突发状况,她就是少年的累赘,分少年的心神,碍少年的手脚。
何况,她还差着几丈的距离,就被守卫将士喝止:
“闲杂人等,不许近前!”
“我是闲杂人等!
我是闲杂人等?
好吧,我是闲杂人等。”
妮嘟囔着,回到她的两间小屋。
她关上门,阖上窗,躺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连脑袋都包裹起来。
老牧、五儿、师甫三人联袂而来,来到父山脚下这个叫烟波池的小水塘边。
他们从天而降,像三只仙鹤滑翔,衣角发梢还带着云的闲逸和风的洒脱。
老牧戴着赤面獠牙的鬼怪面具,右手拿着一只短小的漆红圆柱,跟富家翁盘着手把件似的,不停摩挲。
漆红圆柱有三寸高,两寸圆,红得像污血结了痂。
虽然包浆莹润,但却给人肮脏的感觉,看着就恶心。
五儿依然风华绝代,娇艳妖冶,举手投足之间,蕴含着蔑视与嫌弃。
仿佛她的来到,让她沾染了不洁的尘埃,和忍受了身份的跌价。
师甫仍旧双臂背在身后,双手叠卧着老烟杆,衣衫不整,邋里邋遢。
一副烂泥懒得上墙的穷酸味道。
少年腼腆、木讷,不染红尘,不沾世俗,他也不懂待客之道。
他只是一如平日,静静呆坐着,就像根本无人到来一样。
没人怪罪他,也没人斥责他。
老牧三人各个找地儿,盘腿坐下。
老牧一拨,师甫和五儿肩并肩算一拨,少年自然成了一拨。
老牧说话,好似面面漏风的破风箱,“噗嗤噗嗤……”的,语音含混。
他为了让人听懂他的话,煞费苦心地练习摸索好一段时间,才找到一种短促且有节奏的说话方式,就像自带着音效,噗嗤……噗嗤……地敲着鼓点。
这样,只要屏息静听,不用太费劲,还是能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指着烟波池,道:
“心头血!噗嗤……”
在作为人皇机要之地的八阵图中,专门有书籍详细地介绍“心头血”。
从女娲陨落地走出来的天选之子,都会带着一丝女娲的气息。
这气息就寄身在心头血之上,吸收心头血的灵性,一天一天得浓郁,逐渐加深天选之子对女娲所赐名剑的领悟程度。
这气息好比是种子,心头血好比是肥沃的土壤,种子发芽、抽叶,茁壮地长成参天大树之日,也就是天选之子的女娲所赐名剑的大成之时。
记载里说,修炼到这一步的天选之子,无异于娲皇降世。
近百年,没有哪个天选之子走到这一步。
以前有没有,不知道,至少传说里没有。
心头血是人体的母血,是生命的起源地,是血液的发源地,也是力量的策源地。
因此,心头血矫健如龙,奔腾如虎。
采撷心头血也非常简单。用中空的银锥刺进心脏的正中心,跳跃而出的那一缕就是。
老牧取出三支银锥和一只银碗。
拿起第一支银锥,率先刺进心脏,蹦出一缕心头血,那血上竟有金色的雾气缠绕。
那就是女娲气息吧。
五儿接过银碗,拿起第二支银锥,依样而行。
“呲”地一声刺进心脏,心头血应声而出。
只是金色的雾气,比老牧的淡了许多。
少年也学着五儿,接过第三支银锥和银碗,照葫芦画瓢。
可银锥刺进去,血不出来,拔出,再刺进去,血还是不出来,如此四五次,半滴子的血都没有。
少年糗得脸刷地红了。
“对……对……对不起。”他尴尬地道歉,又紧咬了后槽牙,咬得腮上的肌肉如肋条般,根根怒现。
他觉着,可能是自己未入修炼门庭,对人体构造、经络、血脉把握不准,隔着衣物和皮肉,根本找不到心头血的所在位置。
只要知道症结所在,就能找到解决办法。
少年猛地扯开衣服,露出白皙单薄的胸膛。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皮肉,把手伸进胸腔,拿出心脏,掰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肥硕的血蚕。
血蚕身上似有似无的飘浮着一层金色雾气。
少年本想自血蚕身上划拉一缕下来。
可抬头看看银碗里,老牧与五儿的女娲气息,再看看自己的,惭愧得无以复加。
索性把整只血蚕捏起,扔进银碗里,才怯生生地望向老牧:
“这……行吗?”
老牧凝重地点点头,心开始沉重起来。
为这个妖异的少年,还有他诡异的行为。
他想到,自己脸皮被撕掉的那一刻;又想到,流言蜚语里,被剥皮凌迟的藤将军;再往前,还有天皇太子书信里描述的,域外天皇金身的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