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牧的年龄并没有多大,更谈不上“老”。
只是他自诩老成持重、又老谋深算,才在登基人皇时,自号“老皇”。
老牧走出天牢,他的排场与威仪该有的,都有;他的习惯与喜好,也得到了恰到好处地迎合;人皇该有的礼节与尊重,更是与之前一般无二。
这就是所谓的降位阶,不降待遇。
同样,老牧地表现,也让所有人意外,称得上是“老成持重、老谋深算”的范例,绝对对得起他称号中的那个“老”字。
少年有一种被扒光衣服,看透一切的羞辱感,却偏偏,挑不出半丝儿毛病。
他觉得,促使老牧如此作为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藤将军的那副擎着心脏的骨架。
成败皆因细节。
如此疏忽大意,实在不可饶恕。
早早清理干净,或许会好些。
首先,老牧主动要求,下旨禅让,坐实小荷的人皇之位。
师甫拒绝了他,并解释道:
“人皇远狩,天选大将军再立新皇,本就是人族定制。”
老牧虽然是很欣喜知足的样子,却也难掩浊泪盈眶,嘴唇颤抖着失落。
这份表演恰到好处,既表现出他的心甘情愿和心满意足,又不掩饰他的无可奈何与情难割舍,这正是一个悔过的首领,该有的度量和深情。
无懈可击。
可无懈可击,才是他真正的漏洞,就好像完美无瑕,就是最大的缺陷一样。
假!
少年心里暗暗留神,警惕又警惕,可不能再疏忽大意。
接着,对于牧守祖皇大陆一事,他态度恭敬诚恳,言行更是谦卑恭低调,表示一切都是对他的恩赐,受之有愧。
对于挑选幕僚一事,他只要求一人,就是住在东小楼的,五湖派五长老。
师甫都快把眉头挤爆,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少年在心里不断冷笑。他已断定,这老牧必出幺蛾子。
至此,“直钩钓鱼”彻底破产!
也不会再有“二杀”。
更讽刺的是,老牧还提出屠戮一事。
他哀切悲戚、痛哭流涕地指出,道:
“那些皇室贵胄、王公大臣、门阀世家,他们对内对外,均是恶贯满盈,作死过了头!
也都怪我,把他们豢养成人族的蛀虫……
必须一概杀之。
剜除烂疮,甩掉包袱,轻装上阵,方有机会与天皇太子,一较高下。”
他说完这些,整个人委顿下去,颓废低落得如死木枯槁,怆然认命得如行尸走肉。
就像一个交待完后事的将死之人,心如死灰,人已了无声息。
师甫被他彻头彻尾地打动。
知音啊!
人生难得一知己,
千古难觅一知音。
师甫的双眼都朦胧起来,这是历尽艰辛终不悔,唯有理解动人心呀。
最后,老牧依依不舍,又干脆利落地提出,要立即启程,赶赴故土新归的祖皇大陆。
十年前,这祖皇大陆,就是在老牧与域外天皇一战之后,失去的。
如今,域外之族正遭受百年来第一次失败,又是老牧去接收故土。
怎么看,都是在给老牧脸上贴金,到处都是宿命的轮回,满满的善意。
这就要走了,老牧一步三回头,有泪水在浇灌绽放的笑容。
五位将军与小荷,顾念相识一场的情分,齐齐现身相送,螳臂当车法阵顷刻瓦解。
老牧一一与他们抱拳作别。又伸手轻抚着小荷的头发,要她努力,她一定会比自己这个师傅做得更好。
这让小荷想起小时候,每次老牧夸奖她时,都会这样,轻抚她的脑袋。
她鼻子一酸,眼泪再也留不住,如雨滂沱。
老牧叹息着,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这无边的离愁,又不能够。
只得转身,招招手,算作挥别,算作了解一段缘分,就此沉沦。
十几年的养育、教导之恩,一下涌上小荷心头。
她猛地蹲下,埋首于双膝,再也不能自已。
看来老牧真的是故土难离、故地难舍,还没走出几步,他又回头,上前拉着师甫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眼睛里有迷一般的轻雾升起,朦朦胧胧地掩饰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师甫刚想到,自己并未与老牧,有这样深厚的交情;又立刻一厢情愿地揣测,或许远迁之人,感从悲来。
不是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师甫的思绪绵长,扯也扯不断。
不觉着,自己也感同身受了老牧的悲伤,难以抑制,所有的力量都成雾成云,飞升了。
自己也要融化在这悲伤里,成雾成云……
一直乖巧地趴在少年肩头,狐狸一样的小黄狗,突然警觉地挺起脖子,昂起脑袋,支起耳朵,嘴角竟浮现“好厉害”地赞叹。
是的,那只狐狸一样的小黄狗在微笑。
人族皇殿门前有一对巨大的青铜狮子:
雄狮踏球,象征人皇至尊,统摄人族;雌狮戏逗小狮,寓意人族昌盛,绵延万年。
此刻,那只雄狮,悄无声息地融化成尖尖一大堆暗绿色的粉尘。
殿外的士兵惊诧莫名,却没人敢出声;殿里的人各自忧伤,浑然不觉。
老牧松开师甫的手,师甫就像殿前的青铜狮子,无知无觉,双目空洞。
老牧抱拳作揖,对师甫拜了三拜。
皇殿外的祖皇手植柏,瞬间枯萎、腐朽,碎成木渣屑末。
士兵们吓坏了,瑟瑟发抖,恐惧像苍蝇,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师甫依然是只青铜狮子,麻木地呆立,似乎要把镇守的使命,站成天长地久。
老牧直起身,满面狐疑。
“不可思议……”他心里暗道,却也瞬间有了计较。
他想到了自己的关门弟子小荷。
虽然他不敢相信小荷的暗七星,已经修炼到,可以用一招“斗转”,连破他的“狐媚”与“钉头”的境界。
但仓促之间,无瑕多虑,一旦认定,必然雷霆出手。
他转脸看向痛苦地蹲在地上的小荷,双眼中的恶毒,似汪洋大海,瞬息把小荷吞没。
五位将军猛一下愣住,未能适应这毫无征兆地翻覆。
真真翻脸如翻书呀!
老牧却突然狞笑,右手往半空一招,使出暗七星的“招妖”,虚空闪出一道妖异的剑光,直逼小荷,欲治小荷于死地。
猝不及防之下,五位将军业已失机,连出手都已忘记。
即便是他们保持了防备与冷静,凭他们的能力,若要接下这一剑,只有依靠螳臂当车法阵的力量。
可,现在去结阵,已然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师甫僵硬的身体,如一截横木,歪歪斜斜,匆忙飞起,挂着柔柔的白月光,硬生生地扛住这妖异的一剑。
白月光被打散一地,就像打碎了一地的细腻白瓷。
“这……这……这不仅借刀还借人,是‘诸无’境界的‘攻玉’,也没有这力量呀?’’
老牧被震惊得语无伦次,不可置信地盯着,仍然沉浸在师恩难报的内疚中的小荷,手上却没有丝毫地凝滞。
他十指张开,双手高举过顶,往前摆动。
东、西、南、北、飞五位将军的力量凝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螣蛇五大名剑,杀气如烟,袅袅不绝。
这是老牧的暗七星?攻玉,不借人只借力,以他人名剑,为自己刀兵,显而易见,弱了一筹。
一直保持警惕,冷眼旁观的少年,被这电闪一般的变故搅得眼花缭乱。
凝神要看个明白,却只见师甫躺在地上,似一根毫无生机的木头。
又是害怕,又是着急,不由“呀”了一声。
那就像一个稚童,看到了诡异的事情,被吓得六神无主时地尖叫。
他使出所有的力气,喝道:
“老牧,你要撕破脸皮……”
少年本想喝止老牧,规劝他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有点威胁,还有点妥协的意思。
哪知,少年才半句出口,老牧就“啊”的一声,捂住脸,杀猪般地凄厉,仓皇逃遁。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的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