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小护士把李家婶婶悄悄地叫到病房门口,告诉李家婶婶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黄伯伯生癌了。
这些日子,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坏,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当初,黄伯伯掼进黄浦江里,死了过去,被送进医院抢救的辰光,李家婶婶总以为是溺水。
老早,乡下头,碰到落水鬼,压肚皮,水吐出来,就救过来了。想不到医生讲,自家老公掼到黄浦江里死过去,诱发了并发症,足足抢救了好几天,白无常还是不肯离开,盯牢子不放。
后来查出来了,讲?黄伯伯有严重贫血。
李家婶婶不晓得?啥?叫?贫血?,不过?,?顾名思义想想??,也?有点?懂?了?,就是?缺?血?,李?家嫂嫂就??随便哪能也想不通了?,老公一向身体蛮好的,人长得长依马,大依马,身上栗子肉一块一块,力道用也用不光,哪能会缺?血?呢??
李家婶婶思前想后,马上有一桩事体引起了李家婶婶的警觉。一下子紧张起来。
前两年,码头上抢救伤员,医院里缺血,黄伯伯正好是O型血,撸起袖子就献血了,李家婶婶信佛,也晓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确实?应该?。
不过?李家婶婶私底下又想到?,老底子?,小辰光?,自家?姆妈?一直?讲起?:老话?讲?,身体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统统?是?自家?的?。身体里的血也是?自家?的?,哪能好随便抽出来送人呢?所以,李家婶婶还是反对黄伯伯抽血了,还为抽血的事体跟老公吵过相骂。黄伯伯却用苏北话讲两个字:“屁话!”。黄伯伯?在?屋里?闲话?不多?,一讲?就?蛮?伤人?的?,常常?一句?闲话?就?把?李家婶婶的想法顶了回去,根本就是把李家婶婶的闲话当做放屁。
两家嫂嫂也气不过,顶了一句:“侬今后不要害人。”
黄伯伯?属牛?的?,有一股?牛?脾气?,跟?伊?好声好气?讲?,就?像?一只?猫?一样?温顺?,惹?犯?了?伊?,撸?了?倒?毛??,犟脾气?一发?,十匹?马?也?拉不回来?,还?变本加厉了,后来?一有号召,需要献血,黄伯伯干脆就不跟李家婶婶商量了,响也不响一声就去义务献血了。
偏偏黄伯伯的一举一动总归逃不过李家婶婶的眼睛,夫妻两个就会为了献血的事体,一再?弄得不开心。到头来,李家婶婶当然拗不过黄伯伯,啥人叫黄伯伯是屋里的一根大梁,在屋里,讲闲话,做事体统统可以一锤定音的,吃瘪的总归是李家婶婶,样样事体吵?管?吵?,闹管闹?,结果?总归是?听?黄伯伯?的?,李家婶婶?只有?顺牢子黄伯伯。
如今想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有拦牢黄伯伯去献血,现在?,把“成分”一道抽光了,血里厢有毛病了,命也要没有了,看看?睏?在?眠床?上?,像?死?人?一样?的?老公?,懊悔也来不及了,真?真?是?死蟹?一只?了……
李家婶婶?把?想法?告诉?给?医生?,
想不到,医生们讲,贫血和献血没有关系。
医生解释给李家婶婶听,“贫血”就是血里厢缺少成份。是吃得不够,吃得?不好?。
李家婶婶更加想不通了,自家老公胃口一向蛮好,一顿可以吃满满一大碗泡饭,有辰光?还要?添?半碗?。李家婶婶?晓得?老公?做?重?生活?,每次自家总归帮黄伯伯撂干的泡饭吃。屋里虽然小赤佬多,经济不富裕,不过泡饭还是吃得起的,哪能会吃得不够?吃得?不好??……
又?想不到医生却讲,泡饭吃得再多,也没有用场,泡饭没有营养……
李家婶婶没有文化,医疗常识更加是小儿科了。当然弄不明白营养?是?哪能?一桩?事体?。再?加上?屋里经济条件有限,一日?三顿?吃饱?已经?算?蛮好?了。过日子总归?是马马虎虎,搭搭过。
现在?,毛病在黄伯伯的身体里慢慢积累了起来,到头来,积重难返了。李家婶婶还是木知木觉,急?也?不是?急?在?点子?上?……
顺便?讲句题外的闲话,老底子,老多上海人统统是这样吃泡饭过日子的。难怪,讲得好听点,上海人都长得清清秀秀,讲得难听点,泡饭吃得上海人都长成了瘦瘦弱弱。
两家嫂嫂记起来了,做娑母娘地辰光,要吃老母鸡补身体。于是?,李家婶婶恨不得?马上?买?只?老母鸡?给老公补补。一看?老公?连?吃东西?也?不会?吃?的?腔调?,又泄气了,不晓得?哪能?办?了?。
李家?嫂嫂?是?一副病急乱投医的腔调,一副似乎低能的腔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体,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啥人叫李家婶婶是“包身工”出身呢?
讲到李家婶婶是“包身工”出身,现在的年纪轻的人,可能不晓得啥叫“包身工”?“包身工”就是穷人家生了小囡,屋里养不起,送到工厂里当童工。
李家婶婶小?辰光?就到了蚕丝厂做的?童工。签好生死由命的“卖身契”,小囡的命就捏牢在老板的手里。天不亮出发上班,天墨墨黑回到工棚,睏觉?,做生活?,小囡人矮,做抽丝生活还够不着机器,脚下头垫只小矮凳,一天立在小矮凳上做十六个钟头的生活,手指头泡在滚烫的开水里,泡到发胀,泡到起泡,泡到烂。上班辰光,连上厕所也要向“那摩温”请示报告。“那摩温”只要不开心,比方讲,“那摩温”隔夜头里跟老公吵好相骂,上班辰光,肚皮里还有怨气,就发到小囡身上,连上厕所也会不允许,结果屎尿撒在裤裆里的事体也时常有的。生活要做,睏,睏通铺。吃,吃发霉的黄糙米,弄不好还会吃“生活”,一只耳光抽上来,面孔要肿好几天。“包身工”等于是只做生活的工具,过这种日子,能够活到解放,已经算是命大的了。学文化更加谈也不要谈了。李家婶婶连写自家的名字,还是解放后进“扫盲班“学会的。这样一个女人,碰到要命的事体,除了惶恐,焦虑,急得要死要活,还能要求伊做啥呢!
李家?嫂嫂?最怕?医生?帮?黄伯伯??检查身体??,每次?医生帮?黄伯伯检查事体?。总归?能?查?出?新毛病?,毛病越检查越严重,所以一碰到检查,弄得李家婶婶的心就“别别”乱跳,黄伯伯进?了检查的?房间,等在外头的李家婶婶就吓得灵魂也会出窍。
果不其然,这次查出来了,黄伯伯生癌了。
生癌,李家婶婶是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的,弄堂里有人生过癌,一查出来,钞票用光了,没有多少辰光,还是翘了辫子。
老底子,医疗条件有限,所以听癌色变。在民间早有一种流传,一生癌就是?判死刑。是一场人财两空的灾难。黄伯伯生癌的消息一来,让李家婶婶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这次天?真要倒?了了,地也?真要塌了,希望没有?了,李家垮掉了,眼门前?只有?一片?黑暗?。
此刻,小护士在?两家嫂嫂?耳朵?边头?再讲点啥闲话,李家婶婶已经听不见了,李家婶婶立在病房门口,两腿一阵阵发软,绝望中,抬眼朝睏在病床上的黄伯伯望过去一眼,黄伯伯正在朝李家婶婶笑着,大概黄伯伯还沉浸在回魂转来的喜悦之中。人死过去一次,又活过了,哪能会不开心呢!当然伊还不晓得自家已经生了癌,已经判了死刑……
李家婶婶看到老公温馨的笑容,心口一阵酸痛,强颜欢笑地朝黄伯伯也送去了一个笑脸,笑比哭还难受,等不到笑完,赶紧扭转头去,忍不住的眼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了,再也不敢回头朝黄伯伯看一眼了,为掩饰,跟小护士讲:“我去找医生。”抬腿逃?离开了黄伯伯的视线。
小护士也走了,怕惊扰到李家婶婶,离开时,走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李家婶婶则像一只惊弓之鸟,一路上,脑子昏昏沉沉,路走得跌跌冲冲,连经常?去的医生办公室也寻不到了。不晓得走了多少辰光,不晓得哪能才能走到医生办公室……
路也不认得了,李家婶婶走到了一个从来没有来过的楼道口,楼道口正在大修,拉着警戒线,李家婶婶弯腰钻过了警戒绳,走向了楼道口。楼梯?已经?拆?掉地?楼道口,黑洞洞的,像一张朝李家婶婶张开的大口,李家婶婶面对黑洞洞的大口,久久地站着,有一刹那,伊抬起了腿,只要朝前再跨出一步,就可以融进黑洞洞的大口中,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就在这个辰光,李家婶婶眼前又浮起了睏在病床上的老公朝伊送过来的温馨笑脸,李家婶婶不忍心抛弃这张笑脸,独自一个人离开。伊心软了,收住了脚步。
然而,心中的悲凉依旧在李家婶婶心中涌动,没法驱散,伊悲凉自己一家门怎么会这么触眉头,哪能就会摊上这样倒霉的事情,伊也悲凉自家的无能,救不了老公……
此时,两个护工推着一辆铁皮罩子的车子默默地路过李家婶婶的身边,推进了楼道口边上的电梯里,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两个护工不约而同地一起朝李家婶婶看过来一眼……
李家婶婶也朝电梯里看了一眼,电梯门关上了,走了,李家婶婶猛地意识到这是一辆死尸车,不知哪家的亲人就这样被拖走了……
李家婶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想到?了自己?,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在手掌心里,呜咽了起来,慢慢地哭出了声音,哭得肆无忌惮……
好久好久,李家婶婶哭够了,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水。最后?,李家婶婶想定档了,那怕砸锅卖铁,那怕沿街乞讨,那怕用自己的命去兑换,也要救老公,那怕只有一天了,也要和老公拥抱在一起坚持,坚持到明天。
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钞票?上头?,李家婶婶?问?自家?,啥地方?来?钞票?救?老公?的?命??想?了?叫关?辰光?,李家婶婶做出了一个在李家婶婶的人生中难以决定的决定——把汪家好婆的金戒指典当了,换成救老公命的钞票……
李家婶婶弯腰钻过境界绳,回到了走廊,伊想起了去医生办公室该走的方向……
李家婶婶一踏进医生办公室,一见到医生,脚一软,不由自主地一记头跪倒在了医生门前头,拉牢子医生的裤脚管,老半天,只会喃喃地呜咽着:“医生救救我老公,救救我的家。”
李家婶婶立到了悬崖峭壁上了,面对着死亡,只有跪求医生,医生是唯一可以救老公性命的活菩萨。
医生倒被吓了一大一跳,连拖带拉,让李家婶婶快点立起来,搬了一张凳子让伊坐好。
给黄伯伯看毛病的一段辰光里,医生晓得李家婶婶虽然文化不高,家庭条件也一般,但是为人忠厚老实,全家人都维系在黄伯伯的身上,视黄伯伯为全家的性命。自从黄伯伯生病以来,医生从李家婶婶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无解,惊恐,惶惶和求救……现在黄伯伯查出了生癌……带来的后果……医生不敢想下去……医生怜悯了,心软了,医生收住了嘴。把原本要跟李家婶婶讲的“癌症”两个字咽了回去,医生不忍心让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人被癌症两个字所折磨,不忍让一个如同秋风秋雨中飘零的落叶,无助地跌落到地上时,又被踏上一脚,雪上加霜……医生沉默了一歇,似乎在寻找下决心的勇气……然后起身了,走到李家婶婶的身边,手搭在李家婶婶瘦弱的肩膀上,用平和的口气告诉李家婶婶:“不要急,黄伯伯的毛病,我们医生会全力以赴地救治的。”医生终于绕开了“癌症”两个字。
“能治好吗?”医生的话,让李家婶婶似乎看到了希望,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医生。
哪能回答呢,医生很想救好黄伯伯,但医生心里明白,在当时,对医生来说,对付血液毛病的治疗只是在文献中有过记载,现在治疗的方案就是要做一次大胆的“尝试”……
医生停顿了片刻,看到?李家婶婶?眼睛?里?重又?燃起?的?希望?,不?忍心?将?其?扑灭?,医生为的是不让李家婶婶重新走入惶恐,焦虑,为了让李家婶婶振作精神全力配合治疗,医生也绕开了“尝试”两个字。说:“我相信能治好。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医疗方案。”
“啥方案?”李家婶婶听了医生的闲话,似乎看到了更多的希望。
“用别人捐献的骨髓移植到黄伯伯身体里,理论上讲,就能救活黄伯伯。我们医生一定会全力以赴,当然,我们医生还需要家属的全力配合。”
“我会配合的,我会配合的,只要能救老公,叫我马上去死也可以……”
“这就好,这就好,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只要我们相互配合,就有希望医好病人……”说着拍了拍李家婶婶的肩膀,转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到李家婶婶的手里厢:“这点钱是我们医生凑的,当然只是点心意,杯水车薪?,剩下所需的钞票就要家属配合了。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救治所需的钞票不是一笔小数目。”
李家婶婶又要下跪了。被医生一把拉牢,顺手把信封塞进李家婶婶的衣裳袋袋里……
李家婶婶现在晓得了,原老公毛病并不是像李家婶婶自家以为的那样,老公一醒过来了,会说闲话了,就算好了,就可以回屋里了,然后吃吃老母鸡汤就能恢复的了,黄伯伯毛病的真正的治疗从现在才算刚刚开始了……
医生送李家婶婶出了医生办公室,
李家婶婶走出办公室,随着一声关门声,李家婶婶如同坠进了云里雾里,只觉得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有惊喜,惊喜老公还有救,没有绝望。有感激,感激有这样好的医生,贴心贴肺,给了老公生的希望,也给了李家生的希望。可是最让李家婶婶揪心的还是是一笔不小的医疗费,幸亏一只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戒指捏在手里……
不知不觉间,李家婶婶走到了老公的病房前,进门前头,还朝病房门上头的玻璃窗上照了照面孔,把面孔上的眼泪水揩清爽了,还要一同揩清爽了面孔上的愁容,试着笑了笑……
李家婶婶不想让老公看到自家伤心的腔调,也不想让老公晓得自家要去典当金戒指的打算,假使老公晓得了,老公肯定是宁愿不看毛病,也不会同意老婆典当人家的东西。所以李家婶婶想好了,有啥事体,让自家一个人去承担,就是去坐班房,也一个人去。
另一边,汪家好婆的儿子——宝宝正在寻找金戒指的线索,终于寻思到了一条重要线索,宝宝认为,自家一到医院,就守在抢救室门口,看着汪家好婆从急救室出来后,汪家好婆就没有离开过宝宝的视线。金戒指的丢失,只能在汪家好婆出抢救室的前头。于是宝宝马上寻到了抢救室里的小护士。
小护士清楚地记得金戒指的事情,而且还记得金戒指交给了一位阿姨。最巧的是,小护士讲,前两天还在医院里看见过这位阿姨的,听说这位阿姨的家人也生病了,住院了。小护士一口答应帮宝宝去指认这位阿姨。
宝宝一听有希望寻回金戒指了,终于可以随了姆妈的心愿了,当然对小护士千恩万谢……
汪家好婆听到这个消息后,催促宝宝快点去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