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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救命的钞票(1 / 1)


作者:沈东生

汪家好婆和儿子宝宝两个人正在翻天覆地寻思着金戒指地去向,当然没有任何线索,更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汪家好婆连金戒指啥辰光从手上被人脱走的也不晓得……

此刻,汪家好婆的金戒指正捏牢在李家婶婶的手里厢。自从小护士在急救室门口,把沉甸甸,黄澄澄的金戒指放到李家婶婶的手里厢,虽然没有第二个人看见,虽然是一只又重又大的金戒指,重得、大得让李家婶婶可以眼仰一辈子的金戒指,李家婶婶却从来不曾有过私心,更加不曾闪过半点想吞掉金戒指的念头,金戒指一直在李家婶婶的衣裳袋袋里静静地睏着。李家婶婶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到辰光,碰到汪家好婆,就会完璧归赵,相邻相舍的邻居,这是一桩轻松愉快的事体,也是李家婶婶做人的本分。

因为李家婶婶和弄堂里厢的左邻右舍一样,统统晓得这只金戒指,就像是汪家好婆的性命宝贝!自从认得汪家好婆开始,就看到汪家好婆一生一世戴在手上,从来没有脱掉过。为啥?大家虽然不清爽其中真正的隐情,却隐隐约约觉得里厢是有故事的,连猜带蒙,觉得其中有一只蛮大的真情故事……所以啥人敢动亵渎这只金戒指的念头。

这只金戒指的背后,确实有故事,这只像性命宝贝一样的金戒指,对汪家好婆来讲,并不是金戒指的金子有多少重,能值多少钞票,而是金戒指寄托着汪家好婆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也是对救命恩人的思念和见证……

这段故事要从汪家好婆做小姑娘的辰光讲起。

汪家好婆老底子住了番瓜弄。番瓜弄是因为有人家种了一只南瓜,长在屋头顶,比房子还要高,还没有进弄堂,就可以看见硕大无比的南瓜而得名——番瓜弄。其实,老底子的人,只要去过番瓜弄,就不会觉得这是桩稀奇的事体,因为番瓜弄里的人,都住在滚地龙里,滚地龙听起来好像蛮好听。其实就是掘地三尺,在上头用芦席就地搭个窝棚就算屋里了,人在屋里根本立不直,进出屋里,靠钻进爬出,天热热煞,天冷冷煞,刮风落雨,还担心窝棚被风卷走,一旦窝棚被风卷走,留下一个深坑,活像落葬的墓穴。所以窝棚顶上长一只大南瓜,一进弄堂就看得见并不说明稀奇,只说明番瓜弄里的穷困。

同样住在番瓜弄里的汪家好婆,伊爷在屋后种了一棵梓梓花,成年累月,越长越挺拔,一到开花季节,满树的梓梓花,洁白无瑕,像玉刻,像牙雕,不仅漂亮,还花香扑鼻,飘香整条弄堂,方圆几里都能闻到梓梓花的芬芳。可谓是一景,这才真称得上是稀奇。

而对汪家来讲,梓梓花的珍贵并不仅仅是梓梓花的漂亮,芳香。而在于梓梓花成了汪家的生活来源。一到开花时节,一家人就会小心翼翼摘下花朵,用一根细铅丝,两头各缠一朵梓梓花,摒拢拧成并蒂莲,在扁平的竹篮上铺一块浸过水的洋面粉袋袋白布,白布上整齐码列好梓梓花,花上头再盖一块浸湿的洋面粉袋袋白布,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就提着竹篮头,沿牢恒丰路,一直走上恒丰路桥,跨过苏州河,转弯,沿新闸路再一直走,一路走十多里路,到静安寺,百乐门舞厅门口卖花。

老上海的太太小姐都喜欢在旗袍的扭襻上吊两支梓梓花。随着轻盈的步履,弥散起悠悠的清香,赢得路人看客的青睐。于是佩戴梓梓花进舞厅成了太太小姐们的一种时髦。也成了小开,先生向女士献殷勤的手段。汪家的梓梓花是自家种的,成本低,卖得便宜,卖花的生意一直蛮好,礼拜天就多带了一些花,结果卖到天黑,还有几支没有卖掉,本来剩几支也不算啥事体。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晓得屋里日子过得不容易,不舍得卖剩下的花浪费掉了,就在舞厅外头多转悠一段辰光,等到花卖光,摸黑回家的辰光,出事体了……

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像往常一样,原路返回,路上夜深人静,走到恒丰路桥堍菜场旁边,菜场老早收摊了,悄无声息,硕大的菜场像一个黑洞,一个小姑娘走在夜路上,难免有点害怕。越是怕鬼,越是有鬼,偏偏就碰到了两个日本赤佬,日本赤佬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独身一人走夜路,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还长得亭亭玉立,日本赤佬心生歹念,拦住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去路,动手动脚起来。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又怕又羞,逃又逃不脱,打又没有力道,衣裳被撕开了,身体露出来了,眼看日本赤佬就要得逞了……

不晓得啥地方蹿出一小伙子,手里拿根做生活的杠棒,看到两个日本赤佬欺负中国小姑娘,不晓得啥地方来的胆量,提起杠棒从背后朝一个日本赤佬夯了下去,另一个日本赤佬见势不妙,丢下小姑娘,横向直冲小伙子腰间而来,没有防备的小伙子一下子被撞翻在地,手中杠棒滚到了一边,头重重地撞到了地上,一时晕晕乎乎地爬不起来,日本赤佬乘势骑到小伙子的身上,抽出腰间的短刀,就朝刺小伙子猛刺,惊恐中的小伙子被惊醒了,拼命反抗,左躲右挡,危在旦夕……

同样从惊恐中清醒过来的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看见日本赤佬在砍杀救命恩人,也不知道害怕了,冲到日本赤佬背后拼命撕扯,小姑娘的力道哪里拉得动已经杀红眼的日本赤佬,日本赤佬只是一甩手,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就一只跟斗翻了出去……

小伙子看见小姑娘前来帮忙,大叫:“杠棒。”一声惊雷,日本赤佬听不懂,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一听惊醒了,这个辰光已经不晓得啥叫害怕,从地上翻身起来,看见了地上的杠棒,拾起来,奋力举起,狠狠地朝日本赤佬后脑勺夯了下去,一下,二下……日本赤佬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体,就歪倒了下去,小伙子挺身推开骑在身上的日本赤佬,翻身起来,一脚蹬翻日本赤佬,拉起小姑娘就朝恒丰路桥上跑,两人跑过苏州河,跑过铁路道口,跑过太阳山路,没有发现有人追来……两人才觉得安全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刚刚长长松了口气,却看见小伙子突然倒到了地上,昏了过去。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惊呼着扑了上去……这才发现小伙子多处被刀砍伤,献血滲出了衣服,流了一地……

汪家人看见女儿一反常态,深更半夜了还没有回屋里,担心出事体了,全家出动,循着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出门卖花的路线寻了过去,看到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背着浑身是血的救命恩人,跌跌撞撞地朝屋里走来,幸亏夜深人静,幸亏是棚户区没有夜生活,幸亏穷人早上要上班,早早都上床入睡,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所有举动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汪家人见状,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小伙子抬回了屋里。晓得小伙子是屋里的救命恩人,就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小伙子,帮他治伤、疗伤,帮他恢复健康,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在帮小伙子疗伤康复的几个月中,天天厮守在一起,两人感情也走近了。等到小伙子全部健康了,再也没有理由留住小伙子了……

小伙子终于要走了,临走的辰光,拿出一只金戒指。交到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手里厢,告诉伊,回宁波禀告父母,再来接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留下金戒指作为定情物。汪家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贵重的金戒指,又重又大,一看就晓得小伙子的真情……

一家人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救命恩人。

啥人晓得小伙子一去就杳无音讯,汪家四处打听,有人讲,当天,马路上拉岗,捉壮丁,大概被捉走了……有人讲,当天有一个抗日分子五花大绑被日本赤佬捉走了……统统是坏消息,看来,小伙子死多活少,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捧牢子金戒指哭得死去活来。有啥用场……从此金戒指就成了救命恩人的替身,时时刻刻印在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心里,时时刻刻握在了小姑娘辰光的汪家好婆的手里,一生一世不会放手。

侬讲,这样一只金戒指突然之间弄丢了,汪家好婆阿是要像丢了魂、落了魄一样……

偏偏现在辰光,捏牢子金戒指的李家婶婶的心理的平衡正在慢慢地被打破了,失衡了,李家婶婶正在经受着人性和灵魂的煎烤……

李家婶婶急需要钞票,需要钞票救黄伯伯的命,金戒指就是钞票。这个辰光,是完璧归赵,还是留下金戒指,占为己有,兑换成钞票,救黄伯伯的命……李家婶婶捏牢子金戒指就像捏牢子一只烧得滚烫通红的煤球一样,烫手,更加烫心。

就像塌鼻头讲的,黄伯伯的命是钞票堆起来的,码头领导送来过救命的钞票,塌鼻头从“小码头”那里募集过救命钞票……黄伯伯的命算大的,碰到了好领导,也碰到了好同事,更碰到了好医生。原本,连医生都讲,黄伯伯是没啥活转来的希望了,因为黄伯伯掼到黄浦江里死过去,只是诱因,真正的毛病是在血里厢,血里厢的毛病并发出来了,是最难治好的毛病,黄伯伯竟然脱离了危险,真是奇迹。

奇迹归奇迹,一个人哪能经得起生与死的折腾?黄伯伯人不像了。睏了病床上的黄伯伯像个半死人一样,人样子也没有了,脱了型,眼睛抠进去了,腮帮子凹下去了,面孔白寥寥黄咋咋,皱巴巴,老早点硬邦邦的胸大肌、三角肌、二头肌、三头肌,腹肌,统统不看见了,好像被一根又粗又大的奶茶吸管插进了身体里厢,像吸走珍珠奶茶里的珠珠一样,一下子吸走了黄伯伯身里所有的肌肉,身体被抽空了,剩下来只有一包清汤寡水,只有一层晃荡晃荡的皮包了外头,一副半死人的样子……

黄伯伯到底会不会醒转过来,能不能活下去?医生讲要有更加尽心的治疗,也就意味着要有更加多的钞票……

啥地方来这么多的钞票,李家婶婶坐在黄伯伯的病床旁边,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六魂落脱五魂的腔调……

李家婶婶紧紧捏牢子黄伯伯的手骨伶仃的手,抚摸着,看牢子老公睏势懵懂的面孔,眼泪水熬不牢地流淌着,滴落着,滴落着……

黄伯伯这个辰光还在生死间挣扎,像在漆黑一团的地道里爬行,伊觉的手脚好像被捆牢了一样,每爬一步,就大汗淋漓。虽然眼门前一片黑暗,爬得艰难,伊觉得还是要往前爬,前头肯定就是地道的出口,只要一直爬,一直爬,就能爬出地道,老婆小囡统统在地道口等伊……

真的,黄伯伯感觉到了一丝光亮,感觉眼睛可以张开了,睏势懵懂的眼睛可以看见一片光亮了,周围的环境也被照清爽了,黄伯伯贪婪朝四周看去,黄伯伯终于看到了,自己睏在医院里的病床上,看到老婆捏牢自己的手,抚摸着,黄伯伯感觉到自家又有手了,有了一丝丝暖意从老婆的手里传递了过来,一丝丝传递过来的暖意,在自家的手心里聚拢起来,流进了心里,又扩散开去,流向了全身,慢慢地在全身荡漾着,身体有感觉了。黄伯伯又感觉到有一滴冰凉的水珠滴落到鼻尖上,又一滴,又一滴……聚积在了一起,呲溜一声,滚到了嘴边,滋润着嘴唇,像久等的甘露,黄伯伯吮吸着,咸咸的,润润的……黄伯伯知道了,是老婆的眼泪,黄伯伯晓得了,晓得老婆在哭,老婆肯定是满脑子的愁苦,一肚皮的担心,黄伯伯感到一阵心疼,伊想一记头坐起身来,让老婆看看自家依旧壮实如牛,好让李家婶婶有一个惊喜,可以消除老婆的担心,让老婆宽宽心。想不到一点力道也没有,竟然坐也坐不起来。黄伯伯不由被自己的虚弱吓一跳,心里一紧,朝老婆瞄了一眼,生怕被老婆看出来,装出一副笑嘻嘻的腔调讲:“哭啥哭?”

老公醒过来了,会讲闲话了,愁苦中李家婶婶抬头朝黄伯伯看去,看见黄伯伯真的活来了,李家婶婶的心里霎时腾起了一阵惊喜,也腾起了一阵酸楚,李家婶婶一把捏牢老公的手,哽咽着讲:“侬只死人,侬总算活过来啦!”

“我不是蛮好嘛。”

“侬只死人,好只屁,侬死过去好几天了,假使侬真死过去,回不来了,我也不要活了。”

“睏两天医院,正好歇歇脚,难得疗养疗养,过两天又会像是一只老虎一样。到辰光,侬不要又嫌鄙我烦了。”

李家婶婶不晓得讲啥好了,一把捉牢黄伯伯的手贴到面孔上婆娑起来……

黄伯伯手贴在老婆的面孔上,感觉到老婆的脸软软的、暖暖的,婆娑间又像有一股暖流流向心里,涌动起一阵感动,黄伯伯有点不好意思了,想从李家婶婶手心抽出手来,竟然没有力道,嘴巴里还是讲:“老夫老妻了,大庭广众的,难看吧?”

李家婶婶的眼泪“啵啰、啵啰”止不住地又滚落下来……李家婶婶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心痛,比刀割还要难过,想想,真后悔啊,老底子,一家门统统吊了老公的头颈骨上过日子,为了一家门的生机,老公每天拼命一样地做生活,一家门等于天天是在吃了老公身上的肉,是在吸老公身上的血,老公哪能吃得消,出事是早晚的事体,自家还木知木觉……

黄伯伯讲:“现在好了,不要紧了,过两天就可以回去了……”

“对,过两天回去。”李家婶婶心里盘算起来,黄伯伯活过来了,再也不能亏待老公了,回到屋里,一家门的小菜铜钿再紧一紧,再钆出一点钞票来,买只老母鸡汆汆烫,让老公补补,伊相信一定能让老公重新补得壮壮实实的……李家婶婶把计划告诉给黄伯伯听,黄伯伯听了也笑了起来:“侬不要把我宠坏掉了。我没有那么金贵。”

两个人都笑了,这段时间以来,两个人第一次都笑了……

就在这个辰光,一个小护士来了,轻轻地拍了拍李家婶婶的肩膀:细声柔气地告诉李家婶婶,医生要李家婶婶去一趟。

“做啥?”李家婶婶问。

小护士出于好心,为让李家婶婶有个思想准备,把一个本应该由医生说的坏消息告诉了李家婶婶,跟李家婶婶讲:“阿姨侬要坚强啊!“

像一个霹雳,劈头盖脸砸向李家婶婶……

这段日子以来,李家婶婶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艰难地前行着,刚看到老公活过来,会讲闲话了,两个人有了笑脸,刚刚开始憧憬起老公的健康,以为总算可以走出薄冰,登上陆地了,小护士带来的消息一下子把脚下的那层薄冰也一下子砸得粉碎,冰河涌动了起来,一下子就要把李家婶婶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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