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1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是哪天出生,他们也不知道。爸妈说,3月1号是我来家里的那天。现在的我已经接受了我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这件事。爸妈会经常对我说,他们爱我无关于是否亲生。并且告诉我,既然活着,那么追寻内心真正热爱的事情以及去感受生活的爱才重要,这会无限靠近幸福。
他们希望我幸福。
很幸运的是,我觉得我找到热爱的事情了。就是写东西。不过我这称不上写作,就是随便写写,写得烂到不敢给爸爸看。
和父母住在一起已经一年多。其实这一年我都没怎么去上学,你知道的吧,你会害怕提起这个阶段吗?会假装它不存在过吗?听说无论多么坦诚的人都会在自己的自传里撒谎。人会无意识和有意识地修饰自己的过去。这是我在《地下室手记》里读到的。不上学的日子,我就躲在爸爸收藏的那些书里。这些书,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也让我找到了热爱的事情,就是写东西。如果你翻到了今天的日记,就去重温一遍那本书吧。一定会有比我更深的感受,读后感我写在了书的最后一页,你看了之后不要嘲笑我幼稚。那种读书后介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感觉,像经历了无数人的人生,与伟大作家的灵魂对话一样。
如果你能坦率地讲出来不好的过去,我觉得你应该就不怕了,是真正克服了那种恐惧。
可是现在的我还只敢写在日记里。不对,我甚至不敢提及那些感觉。落笔之间,一旦想到那些还是会感觉皮肤灼烧,又痒又疼。
我真不该提起来。
经常和易医生聊天,应该称作为心理咨询。他儿子比我大两岁,我们很玩得来。他也爱看书,我们经常一起争辩某个作家在书中的想法。不过他要上学,也没办法经常见到。
说起这个,就想起来我和小橙子已经失联好久了。陈叔叔调查完那些事情,就再也没有和爸妈有过联系。方阿姨也是。
我渴望拥有稳定的朋友,渴望友谊。
今天过完生日,我就十三岁了,我要去读初中。我认为自己是大孩子,或者说是小大人。总之与小孩这一称呼不搭边。
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把墨水扎进了黎致远的胳膊上,那是因为他欺负我。现在我不觉得我反抗得不对,可是当时愚蠢的我还非常愧疚以及难过。
你会觉得我的变化大吗?这是文学带给我的力量。我说不清楚我得到了什么,那些东西全跑到我的潜意识里,暗暗发力支撑着我。
未来的我,再读我的日记,有没有觉得我讲话更成熟一点呢?也许是我装出来的。虽然渴望友谊,可是我觉得同龄人幼稚。我把这句话说给爸爸后,他还愣在那想了好久,然后让我暂时不要再读书,叫我去感受那种幼稚。
我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我也没听他的,还在读。最近很喜欢加缪,因为我们都欣赏纪德,跟爸爸说了之后才知道了他。而且我感觉他也爱写日记。他们都是我学习的对象,我的标杆。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知。什么时候我写的东西才能被称作作品呢。
未来的我,希望你回忆过去时不要流泪。就当作我对你的祝福。
我和爸爸妈妈一样希望你能幸福。
还是继续讲故事吧,最近也发生了好多事。写日记等同于练笔,这些内容都不好意思给爸爸看,因为我的文笔还不好。不过日记本就该跟上了锁一样珍藏,确保没人看我才能少撒些谎。
今天是我第一次靠近死亡,真正的死亡。
事情是这样的。
我认识了一位狗朋友,是在下楼扔垃圾时认识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品种,性别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就突然出现在小区的垃圾堆那里。短黄的毛,立耳,瘦弱到我能看见他的排骨胸脯,四条腿像牙签一样插在排骨上。
要扔的东西里有厨余垃圾,一些吃剩坏掉的饭菜。我俩认识那天,可能是他闻到了这股味道,直接就朝我扑了过来,发狠似的撕破垃圾袋,拱着垃圾吃。
起初我很害怕。我害怕他咬我,但事实上他根本顾不上咬我,他只想吃东西。随便翻到点什么凑合活着就行。看他那个样子我就想哭,想要帮帮他。
于是我就偷家里的剩菜,我还偷了爸爸买的一个陶瓷大碗,放到了楼下一个靠墙的拐角,每天固定时间偷饭给他吃。本来我是放在垃圾桶旁边,可是总有捡垃圾的给我拿走,我就只好悄悄从他的垃圾车里再捡回来放到别处去。
就这样他开始信任我,见到我会摇尾巴,尾巴抽到我大腿上还是有点疼。这是我的第三段友谊。第一个朋友是小橙子,第二个是易医生的儿子,第三个是他。之前我把黎致远当做第二个朋友的,可是他总是欺负我。我觉得他不配当我的朋友了。这件事情也跟他有关,我现在特别恨他,恨不得他去死。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爸妈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我就想分享给我的狗朋友。之前我有跟爸妈提过想要养他,但是妈妈狗毛过敏,我们家没法养。本来打算生日过后,把他送到宠物救助站去,就能让他过得更好些。可是上天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下楼后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他,我就在拐角喊他。我给他起了名字叫大黄。
“大黄!大黄!你在哪?!吃饭啦!今天有肉吃。”陶瓷大碗还在拐角放着,我蹲下把塑料袋里的肉和饭塞到碗里,就一直喊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着尾巴冲过来,嘴上还挂着肉肠的包装皮,很高兴的样子。“今天有人喂你吃肠了呀。”我一边摸着他的脑袋,一边把碗里的饭往他面前放。
他狼吞虎咽地吃,像刨土机。我乐意看他刨土,不过还是一直说着,“慢点吃,慢点吃。”他身上有好多条疤痕,也许是之前的主人虐待他,他就跑了。能跑掉也是一种幸运。
他蹭蹭我的肩膀,突然打了个嗝,一股饭味,我还笑着往后躲,轻轻用手指点他的脑门推他。可是下一秒他开始干呕。刚吃的饭全吐在地上。
我担心地拍拍他的背,把装水的塑料盆往他面前放。我想吐时,妈妈就会拍我的背。他又吐一下,把呕吐物全吐在了水里,黏腻的白色浑浊物混着肠皮一股脑儿淤在清水里,还有一些吐在我手腕上。
然后他就一直往下倒。眼神迷离,瞳孔扩大,还不停腿脚抽搐。“大黄!大黄!”我使劲喊着他名字,搂着他坐在地上,不停地晃他身体。
他不动了。一瞬间我开始发抖,全身都在抖。刚好黎致远老远走过来,我就喊他帮帮我,快找大人过来。
他笑着,悠哉悠哉地举起一个瓶子,“喝了这个还想活?”是农药瓶子。
他给大黄下药了。
“刚刚的肠是你给的。”
“对。就是我。这狗原本看见人就咬。你让他信任你,信任人类,就是让他去死呀。”
他说谎。大黄害怕任何人,他看见人就躲开,他害怕被打。是黎致远看不惯他的存在。
我攥紧拳头,忍住泪水,没有管黎致远的话,发疯似的跑回家找爸妈帮忙。
可是等我带着爸爸,带着药回来时,大黄已经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没有呼吸。可爪子还是温热的,身体也是热的。我扒开他眼睛,只剩下眼白。“爸,快把他送宠物医院去。求你了。”我哭嚎着,说话都不利索,“他还是热的,说不准能活。”
“依依,要是喝了农药,人都活不了,别说狗了。”妈妈因为毛发过敏不能靠近,就只有爸爸跟我下来。他一边安抚着我一边去摸大黄的呼吸。“没气了,已经没气了。”
我浑身颤抖地抱着他,感觉到他的体温一点点变凉,心里突然对死亡产生恐惧。
原来死是一瞬间的。刚才他还在对我摇尾巴,蹭蹭我,还在对我打嗝。我怎么这么该死,我还推开了他。
“依依,依依?要不,咱们给它埋了吧。”沉默了好久,爸爸才试探着跟已经放空的我讲话。
我哭得鼻头眼睛红肿,说话的声音带着鼻音,“好。”
黎致远这个罪魁祸首早就跑得远远的,他真让人恶心。我想要他受到命运的惩罚。
之后,我跟爸爸把大黄埋在了小区里的柳树下面。我用铲子刨了很多的土,心里一直想着再也看不见他吃饭了。还无法反应他已经离开。
原来死亡就是,我想看你开心快乐地吃饭,但你已经不会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