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0日,瘦雪吹雁枝纷落。
陈景澄一手捏着已经褶皱的,细长短小的纸条,一手夹着烟。被发质的黑色棉服裹挟着的胳膊,垂在下蹲的膝盖上。他猛吸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和哈气搂抱着,顺着凛冽刺骨的寒风飞上天去。他突然粗鲁地扯掉原本扣在脑袋上和黑色棉服一体的帽子。小麦色的脸庞赫然出现在一片雪地之中,嘴唇哆嗦着,冻得发紫。
他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白,远处是耸立的雪山,后面是成排的几栋小木屋,质朴又华丽,像画中精心雕好的日式建筑。雪山看他,更像雕塑,也像佝偻在地上的黑色爬虫。
发红发肿的手指将烟按在地上熄灭,碾死虫子般轻易。他用大手紧紧拽着纸条,指甲嵌进去,防止它挣脱似的,可他的心已经开始颤抖着,战栗着。上面用行楷手写着“瘦雪吹雁枝纷落”。即使一双眼瞪大几乎迸出,内容也不会变。
陈景澄感觉到害怕,甚至是恐惧。这内容他昨天刚刚在邮箱中看到过。
这一个月,陈景澄拜托了朋友,查邮件发送位置,等等各种信息,都无果。只好托朋友时时监控。唯有昨天,查到了地址。发送邮件的地址位于哈北市郊区的民宿中,也就是此刻陈景澄后面的木屋。可昨天的内容也实在奇怪,只有一句诗,还是一句读不懂的诗。
这件事情,他没有上报领导。但是却告诉了他的心理医生。
收到邮件时,他刚到小陆家中,查到位置时,原本都打算睡觉了。但是惊喜的感觉压过了所有,直接穿上衣服就来了,没带小陆,只告诉他,是决定不再逃避相亲,于是回家了。
郊区离得远,坐车又是好几个小时,陈景澄到民宿就凌晨两点左右了,可那时人早走了,店里就剩一个老板娘,一个东北味口音的大婶。等他真回过神来,就到现在了。
这纸条怎么会出现在他兜里,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说killer趁他入睡时,放进去的?可是他后来又查了监控,大婶也证实了,他进店后,就没人来过。大婶还说,她这最近没生意,原本冬季是旅游旺季,可今年人就是很少,连滑雪场地都没多少人来。所以基本上每个客人,她都能记得住。
而昨天,根本就没有人来住店。最近一周也没有。整个店里只有陈景澄一个客人。
现在陈景澄已经默认killer就是给他发匿名邮件的那个人。只差证据,他还要再查查。
“喂,小陆。你现在那等着,诶诶,不用去我家。那什么,你先去兰庆福利院查查,我马上到。”正当陈景澄疑惑不解时,小陆打来电话报备。
现在他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去兰庆福利院查楚依依和福利院什么关系,为什么福利院会频频送她礼品慰问。他还要通过楚依依去调查killer。
第二件事,去找他的心理医生。他的心理状态越来越不稳定,再严重可能就会被局里发现,直接革职。
第三件事,汽油厂爆炸案背后牵扯到的利益关系太多,这么大一个毒窝,在哈北市野蛮生长了这么久,现如今被凶手轻易端掉,还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这个凶手也动了别人的蛋糕,能查到他再缉拿反而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不然,被搞黄赌毒的那群疯子掳走活活折磨死都是轻的。所以最好是找到凶手,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局里以意外事故上报给领导,草草了事。
等陈景澄到家后洗完澡换身衣服再去找陆成业已经是当天傍晚。
陆成业以出任务的理由在福利院和小孩混了一天,还跟陈景澄说这是在打探内部消息。
“对了,师父。微型摄像头我查了,拜托了几个朋友,可花了我不少钱请人家吃饭啊。猜猜是谁?”陆成业呲着牙,笑呵呵的对刚下车走到福利院大门的陈景澄说道。
一月份的东北,实在是冷。整日整日下着满天的大雪。走路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的响。
“谁啊。”陈景澄没太在意,还感叹道:“马上要过年了啊。”陈景澄穿着一身崭新的黑,黑色毛线帽紧紧裹住寸头,络腮胡也像是保暖的。他抬起戴着厚厚棉手套的手,去接落下的雪花,好像愣神了。
“走,走。师父。进去说。关于是谁,一会再告诉您。”小陆一把扯住愣住的老陈。虽然往常师父也安静不愿多讲话,但最近格外奇怪,师父常常愣神发呆,像处在待机状态。
大门也裹了一层深灰色大棉被,以抵挡深冬的风寒。老陈开门时一把掀起来没注意,直打在小陆身上,“嘭”一声,还真是实心的。
进屋后招待的人是一位面容和蔼可亲的大叔,看起来五十多岁。个子也不算高,刚到陈景澄的肩膀。他穿着厚棉夹克一手拿着戴着针织杯套的保温杯,一手拿着一团红色毛线就走过来了。
见到陈、陆二位,眼前立马堆了笑,“诶呦,这位就是陈警官,是吧。”
小陆在背后搭腔,声音小小的:“这位是一个月前新调任来的院长,姓王。我打听完才了解到,这院长正科级呀。”陆成业着重强调了“正科级”三个字的重音,“竟然跟师父您一样。”
陈景澄常常是皮笑肉不笑,刚想去握手,低头看见王院长好像没空闲的手,对方也感觉到了尴尬,直接把那团红色毛线球夹在拿保温杯的那只手的胳膊下,两只手终于握上,便免不了一阵寒暄。见陈景澄盯着他的毛线团,“这小玩意,我们这一个小孩不知道从哪掏来的。您见谅,见谅。”
“实在抱歉。我们福利院您也知道,几年前,出过那件事。政府领导查的也严了。现在这到我手上,经不起折腾。咱警局能多担待就多担待。”王院长还没给陈景澄喘息机会,就开始招呼护工之类的工作人员,为他俩挂衣服,端茶,并按他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王院长,我来这儿,想必您也知道为什么。还希望您能真实回答。”陈景澄没喝这儿的茶,身上还是风尘仆仆。他十指交叉紧握抵在下胡子,胳膊支在棉服上蹭出声响。“但是您也不用紧张,我们一般都是例行公事。跟您聊聊天,糊弄糊弄领导。干我们这行的,黑白颠倒,睡不了安生觉。在您这走访一趟,我们好赶紧回去睡觉不是。”
陈景澄这话还没落地,就能感受到王院长明显放松了一口气。也恰好被陈景澄捕捉到了。
兰庆福利院,上面也提到过。曾发生过诱奸儿童,拍摄淫秽视频的事情,最后主谋没抓到。那件事情之后,这家福利院被并入了市级福利院。虽然说还是叫做兰庆福利院,但表面上,一切都大换血了。就连那些受到性虐待的儿童,也被送去治疗以及做心理开导。
“想必小陆也问过您了,我们是问福利院为什么每周都会送慰问品给一位叫楚依依的女士。”陈景澄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楚依依啊。那个女孩之前来福利院做过志愿者。这儿的孩子都喜欢她,特别是一个有听力障碍的小孩,之前不愿意跟任何人交流,现在就等着楚依依来看她。”王院长边说边拧保温杯,喝一口水,舒坦。又继续道:“原本是楚依依一个月大概有三周的周末差不多都会来福利院照看小孩。我都准备给她发工资了呀,谁能想到,出车祸了。我们听说她出车祸的对话恰好被那个小女孩听见了。缠着我们要去看她。院里打算下周就带这个孩子去看她。”王院长可能发觉说话不太妥当,会被误认为福利院原本不想去看,被孩子死缠烂打才去的,便又解释道:“最近不是没空嘛。意外发生的急,所以院里就先送点慰问品了。其中就有很多孩子们做的手工,折纸啊什么的。希望楚依依能挺过这次磨难。”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挤起脸笑了笑,“喏,你看。这个红线团就是那个孩子的。这孩子现在也变调皮多了。”
陈景澄感觉到手机一阵一阵的振动,掏出来一看,是陆成业的信息。
兰庆福利院1个月前失火,听说烧掉了很多文件。这个院长恰好是一个月前上任的。
一个月。
一个月前,邮箱内开始出现匿名邮件。killer发布多个短篇推理并在楚依依的杂志社签约。兰庆福利院火灾,新院长上任。
这些事都是紧赶慢赶着发生的,难道说,都是巧合?
陈景澄和陆成业对视了一眼,这院长对这些都是空白,按照他说的楚依依做志愿者的时间,那他都没上任呢。看来也是提前问好知情的人做的准备,可能是不想找麻烦给自己。
但陈景澄还是想问问,“听说福利院发生过火灾?”
王院长听到这话,愣了一愣,一瞬间目光瞥向陆成业看了一眼,转而又用那种和蔼的目光注视着陈景澄,“确实是。那次火灾,是几个小孩在屋里玩呲花,把被褥点着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把档案室的一些文件都点了。一些收养的合同啊什么的,都没了。之前那个院长也没交代清楚,我们福利院也还在做这项工作。整理资料大概还要两个月左右。年后孩子们开学时,应该就差不多了。”
“你是说,小孩玩呲花,把褥子点了,档案也点了。那档案室不锁门?”陆成业在旁边疑问道。
“那你看,当时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后来也备案了。室内玩明火的小孩也都教育了。”
“行,那就先这样。我们有需要会再来叨扰您。”陈景澄还算客气,半弓着腰和王院长握手道别。离开前,他还问了一句,“您保温杯上这个杯套不错啊。”
“我老婆织的,平常就爱给我织各种东西。”
“师父您呀,现在羡慕有家庭的咯。”
“院长这过得幸福。”陈景澄回头摆手,示意不用再送,“快回去,快回去吧。怪冷的天。”
坐上车,一股汽油味扑面而来。晚上的哈北,零下二十几度,车里开空调就要暖和好一会。
一闻这汽油味,陈景澄就想起来,是不是说楚依依现在对这味道应激。“诶对。小陆。楚依依现在是下半身完全瘫痪吗?”
“是啊。师父。怎么啦。”陆成业一边打方向盘看路,一边回答他。说话间,还有哈气冒出。车内还不如车外暖和。
“你确定呗。”
“那检查报告,手术,不都明摆着。这证据人家有了呀。”
“那你给我一下她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师父您咋不让我联系一下,直接就跟我要啦。”陆成业贱贱的笑,冷不丁调侃一下师父。挂个档,顺手把钱包从座位间递到陈景澄手里,“还劳烦师父拿下名片。在我钱包里。”
“你小子速度可以,这是拜访过了呗。”
“不敢不敢,只是在做师父教给我的事情。”
楚依依的关系网目前十分清楚了。父母都过世。她名下有家杂志,但是运营的十分艰难。她目前唯一紧密的关系就是心理医生,再不然就是医院。现在还有一个福利院。最主要的是,陈景澄很迫切的想从楚依依入手,找到killer。
陈景澄拿出那张名片,冻得发红的手夹着小小的名片,有些颤抖。
他的眼睛也在颤抖。这刚好就是他的心理医生。
“对了。师父。那个微型摄像头是楚依依放的。查出来可不容易,一晚上好几个人累死累活的。但是这楚依依是有点不一般呀。她往这个监控室放摄像头干嘛呢?”
“你说什么?楚依依放的。”陈景澄不再执着于名片,随手塞进兜里。听到是楚依依放的,说话声调都变得尖锐一点。说完一双手捂住脸揉搓,疲惫的状态越来越明显了。
“她不都瘫痪了吗?怎么去放呢。”老陈自言自语道,“对,对。也不一定要她去放。别人帮她放也是可以的。医院,心理医生。但是她放摄像头看什么呢。”
“小陆,福利院之前的院长呢?这个王院长是一个月前上任的吧。一个月前的那个院长怎么突然卸任了。”
“我刚要跟您说呢。这一天咱都忙活的来不及吃口饭,我就给忘了。那个院长是因为档案室烧了自愿离职的。”陆成业又掏出关于汽油厂爆炸案的深入调查报告,递给陈景澄。“师父,这汽油厂咱们可能查不了了。局里觉得这地方被毁是个好事,决定以意外事故上报。调查报告都写好了。不让咱查了。”
“诶。料到了。我估摸着咱师徒二人就是被拎出来的幌子。再查下去,找不着凶手也能顺藤摸瓜找到和汽油厂有关联的其他窝点。”陈景澄捏着这份调查报告,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再查查楚依依吧。就当我今晚没看见这份报告。先拖一拖。”
老陈把报告轻轻砸到小陆的胸口上,没松手,就是碰了碰他。“这个人咱们不找出来,也有人会找。”
其实陈景澄是有私心的,他自从收到匿名邮件后,焦虑就越来越多。他要找到killer。
“跟医院提前预约,明天下午和楚依依谈话。”
“好嘞师父。您先眯一会儿,咱直接去我家住呗。事儿徒儿都保证给您办的妥妥的。”陆成业发现师父最近总是特别累,难道相亲真能让一个三十五岁大男人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