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29日。
我们来到这里大概半个月了。在这里的好些天我都无事可做。每每是姐姐们相继离开,留我独自一人。我只知道房间到厕所的路,甚至是吃饭,都在规定时间有人送来。不允许我们擅自出门。我与外面世界唯一的连接就是阳台的窗户。可这小小的窗棱外,也只是涂满深棕色的破旧房屋。我们住四楼。从上往下看,我甚至觉得太高。但实在向往自由时,我也会克服恐惧去看看。
这天夜晚,我刚刚上完厕所回去,刚开门就听到压抑着声音的吵闹声。木质门打开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灯光闪烁的走廊里显得更加恐怖,我恨不得能飞回自己的床铺。
我进门悄悄躺下不敢发出太多声音,这半个月唯一和我讲话的只有标号为1号的姐姐。我只记得她姓燕。
“那个死男人说,哈北市可能也要马上发洪水了。到时候咱们跑吧。”02说道。
“说得容易,怎么跑。小辫子都被人拿在手里。”再说话的是03,她盘坐在床铺上,摆弄着自己的麻花辫,纤细的手指,如漆的发丝,指尖透着微微红色。
屋内点着半根燃的发黑的蜡烛,不知道是哪个姐姐求人带来的。
“又不像那小孩,什么把柄都不在人家手上。倒像是来养老的吧。”03捏着尖锐的嗓子,语气发酸。说话间眼神飘向我。
我知道,说的是我。
“别这样说孩子。”我翻了个身,脸靠墙一侧,背过了那烛光,只听到燕姐姐为我讲话。
“你说发洪水这事,是真是假?”燕姐姐的声音温柔又细腻。
“我一个小学四年级没读完书的,怎么骗你一个大学生?”我讨厌这声音。“你倒是会给人情,天天关照着一个小屁孩。好好看看,咱们不跑,这辈子都是婊子。小婊子也迟早混成老婊子。”
刺得我心直痒,脸蛋发烫。右耳被头压住没什么知觉,但左耳露出在外面却像被蒸熟了一般的烫。
“怎么着呀。谁逼你当婊子了。你不愿,嫖客怎么逼你?”似乎是04姐姐。她今年刚刚18岁,性子和02一样泼辣。
“怎么逼我?你没看到怎么逼我?”02的话已经带着哭腔,“我那天回来你们没见到我被打的伤?”她换了姿势,转而躺下抹泪。
良久,沉默。
“小燕姐。你比我们都大,你得拿个主意。”
“小冉,你怎么知道哈北要发洪水。”燕姐姐耐着性子慢慢问道。她下了床,脚踩在拖鞋上,拖鞋踩在地上,也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没有声响。
但是我知道她是去安慰02号小冉姐姐的。
“我们、我们被关在这不知道情况。整、整天陪酒陪老板开心。那天、那天,有一个像领导模样的,我一看他就是贪污受贿的面相,便想讨好讨好他。他喝多之后对我讲,‘什么狗屁领导,我算什么东西。马上大家全淹死得了。说我办事不力。’”我平躺过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床板。我听到燕姐姐拍拍她的肩膀,感觉像抱了抱她一样。小冉姐哭腔更加明显,又说道:“他、他、他上来就摸我,我很害怕就推开他,但是还是顺着他的意,想继续听他说,‘长江,嫩江,松花江,现在雨越下越大。大鱼小鱼都能跑。’我没听懂他说的意思,就想要问他,求了半天他也不讲,只对我说,‘小宝贝,意思就是马上要发洪水了。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发洪水。’”
“小燕姐,我真的很怕。我讨厌我的样子。”
我侧过身来,脸终于朝外。
我在黑暗中,她俩依偎在烛光中。我看到小冉姐紧紧抱着燕姐姐。
关于洪水,我不懂。
洪水是什么?下雨吗?这几天晾晒衣服也总是有潮湿的雨水味。
要跑?
我不知道在这该做什么。如果能跑,我想跑回家。
小冉姐长得很美,特别是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总觉得被她看了一眼,就被勾走了魂魄。她个子只比燕姐姐矮一点,可在我看来,也是顶高的。
但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一朵盛开的白雏菊。
我知道为什么她讨厌她的相貌。有人觊觎雏菊的纯洁,有人喜欢玷污雏菊的清白。小冉姐是我们中,经常被叫去的。
“谁他妈让你们点蜡烛?!”门突然被踹开,“砰”地一声巨响,像砸到了我的头皮上一样。
又是上次那个金牙男。一身酒臭味,扑面袭来。还有呛鼻子的烟的味道。
大金牙一手捏着烟,晃晃悠悠地走到小冉姐床铺,脸上的表情变得扭曲,“就你他妈的整的蜡烛?咋的?想造反了呗?你一个做鸡的,牛逼什么劲儿呢?”说着,直接扯开拽着小冉姐手腕的燕姐姐,上去就扇了小冉姐一个巴掌。
没人敢去拦着。
大金牙拽着她的麻花辫直接将整个人薅到地上来。他熏黑的手指缝里还存着泥垢,短小的手指夹着香烟,最后猛吸了一口,将烟头按在了小冉姐白皙的胳膊上。“爷给你烫个烟花。”大金牙嘿嘿的笑着,黑黄的手指都要陷进小冉的胳膊里似的。络腮胡更让他邋遢得像个流浪汉,可是在我们中间,他却是权利的最高者。
小冉姐变成了被刀划过,挑了叶脉的雏菊花。她头发凌乱打结似的纠在一起,左半张脸瞬间发胀发红。她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没吭声。
“我他妈大晚上来不是扇巴掌收蜡烛的。7号,你过来。跟我走。”大金牙说着就摇晃出门,连蜡烛也没拿走。
听到声音我有些麻木但大脑还是“嗡”地一声响,甚至是有些期待。因为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燕姐姐的瞳孔微微放大。她很震惊。我望向她,衬着被吓得稀碎的烛光,我好像看到了她瞳孔里的我。
这是我第一次下楼。
走廊又黑又长,我知道前面是挂着锁的铁门。我跟在酒臭味身后,感觉自己也被染上了臭味。
我们住在四楼的最里侧,厕所在我们的隔壁。整层楼似乎只有我们一个屋有活人气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条长长走廊里的各个房间有亮灯过。
至于那个铁门,是燕姐姐告诉我的。她说,要下楼会有一道铁门,上面缠着好几圈铁链子,挂着三四个锁。只有有人来接时,我们才能下楼。她还说,接我们的人不固定但是似乎有规律。比如这次,大金牙即使醉醺醺却还是他来开锁。而且每次下楼,大家都会被蒙着眼睛,然后会被送往某处。整个车程都不会让我们睁眼。而到达的目的地,也是封闭且密闭的场所,根本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当回过神来,已经到了黑漆漆的走廊了。
我憋着气,讨厌这股酒臭味。但是却又得循着这味道跟他往前走。不然这走廊真让人害怕。
想着,走着,便听到“哗啦啦的”扯链子的开锁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有点吵。
“一会问什么答什么。不该说的别说。”大金牙突然变得清醒冷静起来,语气肯定,态度坚决。
我直点头。眼前突然一亮。
下楼后的世界简直变了样。一楼是圆厅,装扮得十分严肃又金碧辉煌,但显得十分滑稽。外面招牌上赫然写着“老三五金店”。
燕姐姐说会被蒙眼睛,可是我并没有。
大金牙把我扯到他的前面,被他蛮力抓过的地方,大片的红色。“人在这儿。明天给我们送回来。”他吐出几口醉气,对我面前的人说。
“让她把这个换上。”说话的人穿着一身黑,黑色皮衣皮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递过来一件白色连衣裙。手里还拿着鞋盒发饰之类的东西。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
刚入夏的夜晚凉飕飕的。我换了一身裙子,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整个人如同白藕做成的精致洋娃娃。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地方。这一路,我见了很多风景。
雨也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害怕泥点嘣到白色裙摆上,便翘起黑色玛丽珍鞋跟,踮着脚尖走过台阶。我没注意到白色蕾丝长袜上已经有了泥点。
“进去吧。”那男人把我手里的伞拿走。
“啊好。”我点头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哪,可能是哈北市偏远的一带。眼前是一栋精致漂亮的二层洋房,巴洛克风格充斥在空气中。
我使劲推门,感觉这世界好安静。
感觉一切事物都是那么庞大,而我只是一个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渣滓。
屋檐上几滴雨水掉到我脖颈后,冰冰凉的。我抬头看,只有一片漆黑。好像也有零星的几颗星,我正打算再仔细辨认,扶在门把手上的手掌突然被推动了。
我有一种偷了东西的恐惧感,天上的那几颗星,像是被我偷来后小心珍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偷看似的。
“你来了。”雄厚的嗓音和雨水一起洒到我身上。
他坐在轮椅上,却还是好大力气,直接将我拽进了房门。我好不容易看清眼前的一切: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华丽。入户进门后是敞亮的客厅,靠近阳台的那一侧摆放着一架深黑色钢琴,像是在炫耀它的优雅。钢琴后面是整面的透明玻璃,能看到外面人工种植着柳树,枝叶垂下来,刚好成堆成堆的坠在钢琴上方。它们也被雨滴砸的晃晃悠悠。挑高的天花板坠着的灯很低调,只发出镀金的黄光。客厅转角处有电梯,这在当时的年代十分少见。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楼只有客厅,厨房。二楼有两个房间,一间书房。色彩搭配都十分谨慎,几乎都是淡淡的乳白色,没有跳跃的色块。房内是,好像永远是暖黄色的色调。让我现在回忆起来,只有一种温暖。他坐在金属轮椅上,戴着无框的长方形眼镜,穿着米白色衬衫和西装裤,浑身都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气质。
他露骨的眼神已经透过镜片发散出来,“送你的衣服还喜欢吗?”我显得十分局促,“喜、喜欢。”吞吐地说着,又别扭地想挣脱开他紧紧箍住我胳膊的手。
“你想好了吗?”他的眼神变得拘谨起来,不再直白,看出我的慌张后他像是有些愧疚似的松开了我的手腕。
莲藕差点被捏碎,白里透着红。
“想好什么?”我很不解,面对这样一个温柔的男人,我感觉到放松。
“推着我,带你逛逛新家。”他轻轻地拍拍我的手,掌心的茧子磨到我,竟然有些舒服。
“新家?”
“没说么?我要领养你。”
“我有爸爸妈妈。”我推着他已经走了转角。“好好。别动,停在这。没见过吧。这个是电梯。”他按下门旁边的开关,“我知道。这不冲突。和我一起,你能过上更富裕的生活。”
我们上楼,他示意我推他进左拐后的房间。
这个房间简直和外面有着天差地别。灯已经是开着的了,刚站到门外就能闻到整个房间飘着不浓不淡的薰衣草香味。
满墙是淡淡的肉粉色,公主床和梳妆台相继摆放在那。粉红色窗帘绑在窗户两侧,流苏也乖巧地静静垂下来。各种玩具熊和其他玩偶摆放在床上或是床边,这里的时间似乎都变得温柔。梳妆台上,有一张照片带着类似乳白色雕塑材质的相框,摆放在这儿。
他拿起相片,“这是我之前的孩子。”紧接着用手轻轻抚摸相框,“她不久前去世了。”我看着他的侧脸,又看看照片里的女孩,可能是长得像妈妈吧。